他指着楼梯的尽头说：“她就是那道光？带我们出去？”
我笑着摇了头，说：“我想不是，她只打算为那光作见证。也许那光是真光，能够照亮一切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信你，可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需要跟着突然闯入圣域的那些人。”
“然后呢？”
“寻找那光。”
“那我跟你一起。”
我们又重新回到起点，他说了些有关他自己的故事，仿佛是个不曾放下包袱的人。
他说他的名字，他生前的住址，在谈到他未正式迎娶的妻子之时，已经泣不成声。他说倘若能有个机会让他给他妻子说些话，他说几千万个真心话也不会足够。
“真的，其实我并不喜欢那样的救援工作。”他擦干了泪，吸了几口鼻涕，说。
“你是救援官兵？告诉我门的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都快忘记那事，我只记得都江堰的小镇是那趟车最后一站。旅途中我想下车，想躺下来慰劳一下疲倦的身躯。可是我听到瓦砾下的那些人在叫我的名字。所以，理所当然的，在那个残破的车站，还有做饭、修路、建房我样样都肯做的。”
我什么也没说，生怕打搅到他，生怕突然止住他心中的那份悲伤，让他闷得难受。
他又用力握了几下拳头，吸口气，隐约还有泪光在晶莹，低了头微笑着说：“其实，恩，也不见得那么回事，我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痛，即便是徒步与死神赛跑中磨破了脚，我也觉得没什么；就算是在搬、抬、掏、挖坍塌的预制板、水泥横梁砸伤了腿，甚至会威胁到生命，我都觉得没什么。可是，我就是不喜欢那样的使命，我就是受不了轮番呈现的悲与喜。”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我懂他的意思，曾几次想冲上去抱着他，那个跟我差不多大却有着无比干净心灵的战士。
“升上天堂，又跌入地狱；跌入地狱，又升上天堂。我的心一直就处在这样的折腾中，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不过，我还是说了很多轻松的话。我不能被战友们看贬了呀，我得为他们多打打气。”
我是荣幸的，至少还能默默地听着，默默地陪他走着。
“醒了之后，以为自己刚睡了个好觉。不，可能真的是个好觉，好得让人叹息。到了这里，还能回去吗？”
“……我不知道，或许……或许你在这边也能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我想上帝会这么做的。”
“上帝？”
“主宰着世间一切的神啊！”
“主宰着世间的一切？！”
“是啊。”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这也是他所主宰的吗？那些灾厄仅仅是他所考验世人的手段吗？”
“不，我想上面一定出了什么状况！”
“我要亲自问他！”
说完他就跑起来，我跟着，在旁边时，总感觉他有一股用不完的力量，而这力量正是我们在门那边的世界中看到的永恒的星座也说不定，很远，很小，但一直守护着这颗比他小千万倍的有面光亮有面黑暗的行星。 。。
三
“我要你活着，在我沉睡了等待你时，我要你的耳朵继续听着风声，闻着我们一起爱过的海的芬芳，继续踩着我们踩过的沙滩，我要我所爱的人继续活着……”
这是在我们上了几百阶梯子之后，踏上第一个可供魂灵们休息片刻的空地。而有些急匆匆的，并没有在此停顿，依旧往上奔跑着。
在这里，我们却停住了，周围是七个巨大的柱子，撑起了这块狭小的空间，终于能够长长吐口气了。
中间的台上站着一位学者，他的嘴里不断念着，那诗让来此的魂灵全都闭了眼，捧着双手。那便是本意了。
稍候，他告诉我们他的名字，他将要把这些诗送给门那边的人们，只要魂灵们用心祷告，所有的思念即会化作一条长线，这条线可以一直延伸到外边，传达着他们想要对之说的每句话。
“这是上帝的意思。”
“感谢上帝，此行愿你与我们同在。”
诗人不眠不休地候着，魂灵却因为赶路而不得不散开去了。我也随着往上走，怀念似的我回了头，那是个东张西望的孩子。
那孩子也不过七八岁，眼神中却尽是迷茫。我让那军人先行，我会跟上。他说好。
“孩子，怎么了？”我轻轻摸了他的头，摸不着，但我确定他是有头发的，他的头发还是乌黑发亮的！即便是在黑暗中也会发着光，因为光源就是他本身。触摸着，那能却传遍了我全身。
他没有回避，只是失了魂儿似的无休止地念着：“我想回家。”
“可是门已经关了。”
“我要回去。”
“再也回不去了。”
“我就要回去！”
“孩子，后面的恶魔会露出它狰狞的面孔，胜过世间一切可憎之人，我们只能往前。”
“不，我不怕！我要回去，你带我回去！”他开始没有哭，嘴里全都念着同样的话。
“已经回不去了！”这次，我提高了音量，生怕他听不到。
“……”他沉默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终于忍不住了，“我知道的！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他们，我早就原谅他们了，可是，我就是高兴不起啊！”
“来这种地方，谁也不会高兴。”
“不，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有个伟大的父亲。”
“可爱，伟大，坚韧，这就是生命，谁都能够做到，只要他爱惜生命超越了除此之外所有的东西。”
“他们是做不到的！”
“……”
“哥哥，你说‘吊车司机’是一个崇高的职业吗？”
“为什么这样问？”
“我父亲就是啊，那天我在进来之前去过聚源中学，是别人家的孩子，眼前的生命，挡住了他回来救我的步伐，他失去了我，这是对他最最最大的惩罚，可是，我却觉得他没有错，不应该受到惩罚。”
“你是对的，孩子。你父亲是个伟大的人。”
“这个我知道，学校的老师都是这么说他的。呵呵，这个世界还是有英雄的。”
我开始觉得他的内心，那些悲伤几乎全被那种骄傲所占据似的。“父亲”这个词仿佛成了英雄的另外一种解释。
“好了，跟着我。”
“为什么？”
“因为回去的路已经被欲望填满，真正的出口应该还在上面。”
他往下看，原先的楼梯渐渐消失了，他又看了我，指着上面的光点说：“那里真的有路？”
“是啊。谁也不会去欺骗一个英雄的儿子。”
“恩！”他笑着努力点点头。往上跨了几大步，回过头看，“快啊，哥哥，我要第一个到那里。”
第一个到达那里？
新建小学，这个孩子另一个世界的最后一站，此行的起点。 txt小说上传分享
四
“你把眼睛擦亮些，我还有个朋友在上面，是个小姐姐。”他边跑边说着。
“那你也把眼睛擦亮，我也有个朋友，一个正直的军人。”
我们看了彼此一眼，笑了。即便在拥挤的人群中，我们也能寻找到。在这里，眼睛不再看得见事物，唯一能感知的，只是心。
“她比我大，以前是聚源中学的。她妈妈是那里的老师，也是个英雄。”这样天真的人，毫无犹豫毫无保留地夸耀着。
从他的话中，我得知她的母亲带着那些人去中学施救，指引着吊车救援自己班上的学生，她却在另一处坍塌的教室中凋零。
他们的家长有着同样的伤痛，他们自己也有着同样的伤痛，也一定曾埋怨过，哭过，却也在后来微笑着看着对方，述说着那段。英雄？还是义无返顾？
在场的所有魂灵都小声地说着什么。他们的表情都是各式各样的。
到了另一个空间，跟先前很相似，只是光线亮些了。而这光又仿佛错觉那般。
见到贤者，那尊严让任何魂灵都不敢触摸，而他的头发衣服都比我在另外世界见到的白、亮，他的嘴唇微微动着，声音不像从他本体发出，却也洪亮：“衰败的日子尚未来到，不要等到日头、光明、月亮、星宿变为黑暗，雨后云彩反回，看守房屋的发颤，有力的屈身，推磨的稀少就止息，要想，这一切，这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赐灵的神。”
魂灵们全都闭了眼，静下心，在他周围。
我也分明看见，魂灵们脸上的愁容又少了些去。
讲完这段，贤者便失去了踪影。那踪影也仿佛那声音。大家停留在此处很长时间，天亮到天晚，天晚到天亮。
远方的终声响起，他们又起来继续赶路。
我竟没注意到身边的孩子已经不在，我一起身，他却出现。还有紧紧拉着他手的女孩。他向我介绍说，她就是姐姐。我也闭眼，嘴角隐约向上抬了下。
这个世界上，那个世界上，没了愚人与智者的分别，全分作爱与被爱了。就像“人”字简单的两笔，永远相互依靠相互支撑。
看了他，也看了她，手可以牵着手，并且只能如此。只有生命能珍惜生命。
在过去的世界，我们压抑了自己的真心，对自己尚不能把握，更由此认定人心叵测。我们也曾习惯与那个陌生化的社会。而今呢，只有灾难才会唤醒人心最柔软的部分？
那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五
我们继续走着，光点已经不再是圆形，而有些像拱。正当猜测一番，忽然听到了有人叫我。我猛的回头，却没有见到那人。
“年轻人哪，你正当快乐，在过去的日子，使你的心欢畅，行你心所愿行的，看你眼所爱看的，却要知道，为这一切的事，神必审问你。”
“不，我过去并不欢畅。”
“所以你当从心中除掉欲望愁烦，从肉体克去邪恶，因为那些包袱都是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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