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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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染坊-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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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老爷不屑地哼了一声:";哼;还老大!老二两口子也还没来请安呢!";

  老太太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别整天一百个地方看不顺眼;这都民国了。家驹留洋好几年;这才刚回来的;记不得那些规矩了。";说着回手拿个橘子给老伴剥。

  卢老爷斜过脸来:";民国了;就没礼数了?我读林琴南翻译的那些书;知道洋人最讲礼数。";老太太想反驳;卢老爷伸手按下:";就算老大忘了;老大的媳妇不该忘吧?老二两口子不该忘吧?连人家王妈都笑话。";

  老太太把橘子递过来;卢老爷子看了看;接过去;不满情绪好似少了些。

  老太太说:";老大家的和老二两口子我说他们;你对老大就宽限些吧!南到博山;北到桓台;这方圆二百里;咱家驹这样的洋进士有几个?";

  卢老爷更加不屑:";哼;还洋进士呢;写封家信都不通;你看那些字写的!歪七扭八;怕我说他;还故意在汉字里头加洋文;*!";

  老太太为大儿子辩护:";这话我就不愿听。你不认识洋文;就说家驹那墨笔字写得不好。这出洋念书当初我就不赞成;是你死命地撺弄;你说中国之学快断气儿了。这好;学回来了;你又看不顺眼了。真是!不知道你怎么看才舒坦!";说着;老太太恶意地白了老伴一眼。

  卢老爷满嘴里是橘子;暂时无法反击。

  东屋里;卢家骏两口子正在说私房话。家骏正在整理仪容;准备和太太一块儿过去请安。他二十一二岁;精明干练;皮肤黝黑透亮;中式便裤便褂;脚上穿着";日行八百里";胶底鞋(西洋最早输华的胶皮鞋)。他太太小个子;两眼溜圆;胖乎乎的;透着妇女式精打细算的神情。她穿着大红凤凰戏牡丹的花夹袄;正在对着镜子往头上插簪子;插上了;感到不合适;然后重新再插。家骏摧她:";你快点儿;咱爹这马上就急。";

  ";西屋大哥还没起呢。咱爹这么大的规矩;我看他也没招!";

  家骏不高兴:";大哥刚回来;你别老攀大哥;快点!";

  ";哼!一万大洋在青岛买了染厂;你看人家大哥;这是什么命;什么心也不操。娶媳妇;有那么俊的表妹;娶好了媳妇就出洋;玩够了回来;就有现在的买卖在那里等着。你再看看咱!你整天和那些佃户打交道;为了三五斤的租子;来回地讨价还价。我看咱爹就是偏心眼儿。一万大洋能买多少地?他为了大哥什么钱都舍得花。可对咱呢?蒸个干粮还得看看掺了多少棒子面儿;连个馍馍都不舍得吃。咱大哥也够小气的。那搪瓷脸盆多好;也不说在西洋多带一个来给咱。";

  家骏有点烦:";你行了;哪来的这些不对付!咱爹是有见识的人;当年进京见过梁启超谭嗣同;知道哪头轻;哪头重。地多有什么用?要是风调雨顺的;还能收点租;要是赶上旱涝了怎么办?那地里就是不收成;你还逼着那些佃户变出粮食来?这工厂就不一样了;只要机器转着;就能挣钱。挣了钱买粮食还不一样?净让我心烦。还搪瓷脸盆;这铜盆还不一样洗脸?";

  ";家骏;青岛那工厂挣了钱有咱的吗?";她对下一步的财务情况还是比较关心。

  家骏坐在那里笑笑:";不管有咱的没咱的;就凭你叫我名字咱爹听见就不依。";

  妻子不高兴:";你这人真不讲理;是你不让我再叫你相公的;说朝代变了;人家上海北京都是叫男人的名字。人家真叫你名了;你又来词儿。我看你和咱爹一样;一会儿一个变;不知道怎么样才算舒坦。";

  夫妻二人出门来;妻子在后头推家骏;故意大声说:";去了趟青岛就累成这样;没命地睡;看不让咱爹熊你!";

  卢老爷在北屋里听到了。

  家骏委屈;刚想回头反驳;又被妻子杵了一下;二人朝北屋走来。

  家驹的太太早穿戴好了;表妹正在侍侯着当初的表哥起床。太太拿着家驹的衣服;他穿一件;太太递一件。家驹感到这里应该的;并不太在乎。太太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眉目低垂;不敢出些声色。

  家驹的太太长得很稳重;浓眉大眼;刘海前遮;气质里透出点大家闺秀的韵致。中等身量;穿着马黄色昌邑夹袄。

2。卢老爷大堂训子
家驹刷牙;她拿着痰盂接着。她看着家驹嘴里的那些沫;身子向后仰;害怕溅到自已身上。

  家驹侧过脸来:";我一回来就对你交代了;不能再叫相公;我是留学生;你整天相公相公的;叫得我像个前清的县官儿。就叫我家驹。";

  ";俺不敢。";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西洋夫妻之间都叫亲爱的;这怕什么?我出了一阵子洋;什么都看到了。中国毁就毁在这些没用的礼数上。我在德国读了一个外国人写中国的笑话;说甲午海战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礼数太多。炮手装一个炮弹冲着管带一磕头;问该不该放;等磕头回来了;日本人的炮弹先打来了。还弄这些没用的礼数。以后守着咱爹不叫;光咱俩的时候就叫家驹。这就叫一声我听听。";

  妻子托着毛巾脸红了;低着头;嗫嚅地小声试叫:";家驹哥。";

  家驹气得笑了:";你这是刚从前清出来;又进了话本儿。把那哥字去了;重新叫。";

  妻子的头更低了;羞怯地努力着小声叫:";家驹。";

  家驹满意了:";这就对了嘛;叫常了就自然了。新时代;新女性。等我忙完了;我教你拉提琴;说洋文。也不知道当初朝廷里那些狗屁大夫从哪儿弄来的招儿;让慈禧这个熊娘们儿活起来没完。这个熊娘们儿真是死晚了;耽误了中国。我在国外感受最深。一想起清朝的那些王八蛋;气就不打一处来。曾国藩左宗棠也得不是时候;帮着满朝苟言殘喘。孙中山也是生晚了;早该掀了清朝这个烂摊子。";

  翡翠不敢抬头;好像清朝的罪责该由她承担。

  家驹对中国历史评价过后;开始洗耳恭听脸;妻子手端着毛巾小心侍候;随时准备递上去。

  家驹洗完了脸;开始着装;竖起白衬衣的领子;打开衣橱找领带。

  妻子忙问:";你找什么;相公?";

  家驹把眼一瞪;妻子赶紧低头改口:";家驹;你找什么?'

  ";领带;我昨天打的那条。";

  妻子忙从晾衣的竹竿上取来;递上:";我昨天晚上刚洗了。";

  家驹看着洗耳恭听土家的领带;皱皱巴巴;无奈地向后一仰脸;手也松下来:";这东西不能洗。嗨!不错;不借;还没把我这西装洗了。";说着回身取过另一条。

  妻子端着领带问:";那脏了怎么办?";

  家驹打着领带:";脏了;你就放在那里;千万别洗耳恭听。我捎到上海去洗。这不是水洗的东西。";

  妻子更纳闷:";洗件衣服还得去上海?";

  家驹打好领带;拿过浅灰西装穿上:";翡翠;咱慢慢地来;有些事儿一时半会说不明白。走;咱先去给爹请安。这个礼数暂时不能破。";说着自已也笑了。

  卢老爷端坐上首;等着朝拜;老太太表情倒是高兴。

  卢家驹西装革履地进来;微微颔首:";爹;娘;早晨好!";

  翡翠还是老式的规矩;低低头;握拳在腰:";爹;安康!";又冲老太太如此一下;";娘;安康!";

  家驹坐在靠近卢老爷的鼓形镂空凳子上;骏坐在他对面;好似文武左右;家驹进来时家骏已经起立;这时他给哥嫂请安:";大哥好;大嫂好。";然后重新坐下。

  卢老爷看着自己制定的这些仪式还没离谱;刚才的怨气消去一些。翡翠过去给公婆倒茶;倒完了茶;老太太顺手拉住大儿媳的手:";翠;咱娘俩里屋里说话。老二家………";家骏太太闻声上前:";娘。";老太太吩咐:";你爹和你大哥他们要说办厂的事;你也别在这里支应着了。给你钱;去割二斤肉;晌午咱蒸个丸子吃。捡着那五花三层的买;太瘦了不香。";

  卢老爷多少有些不悦:";这不年不节的蒸的哪门子丸子!";

  二太太答应着;老太太从兜里掏出一张潮乎乎的纸钱;并不理会丈夫的不满:";俺家驹出洋这些年没饿煞就算命大的。我听着那些吃头;就觉得不垫饥。去;蒸顿丸子我说了还算。去吧。";

  卢老爷怕当众再遭到更沉重的反击;顺坡上驴地笑了笑。

  二太太得令去了;老太太领着翡翠去了里屋;大概是问问家驹夜间的表现。

  卢老爷的脸色再次严肃下来;他上下打量着家驹;家驹多少有点发毛;也跟着看自己;没发现什么毛病;就冲爹笑笑。

  ";家驹;你回国这么些天了;这打扮儿也该换换了吧?";

  家驹笑笑;不反驳。

  家骏在对面精力集中;两眼乱转;随里准备回答问题。

  这里再看家驹那身西装和铮亮的皮鞋;确实与环境有些不相称。他油头铮亮;戴着克莱克斯金边眼镜;帅气中透着阔气。

  ";你也知道了;家骏已经把青岛染厂户给过了;这就算是真正买下了。你打算怎么干?说我听听。";

  家骏插进来说:";光过了过户;那律师行就要了十块大洋;真贵!律师这钱来得容易。";

  家驹觉得那都是些小场面;不屑地笑笑:";怎么干;这没问题;我这几天就想到青岛去。只是掌柜的还没找到合适的。";

  卢老爷放下茶碗:";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那陈寿亭就行。可你说人家是土染匠。让你和人家见见面;你都不肯去周村。家驹;这要是干大事;首先一条是礼贤下士。";

  家驹说:";爹;不是我不见。缸染;瓮染;硫酸。黑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机器染;机器印花;他连个字也不认;能干什么?不用说别的;他连电灯兴许都没见过。";

  卢老爷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电灯我也没见过;但是就是这没见过电灯的供着你出的洋。周村的染织全国有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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