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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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劫-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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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望著身量高出他许多的隽朗男子,身姿挺拔如苍松,神气清朗如日月,看著看著,不觉发起愣来,让端木瑢予唤了好一会儿方回神。
  少年讪讪低下头,忽又想起端木瑢予方才所问,赶紧应好。
  端木瑢予见这乖巧的少年似有些慌乱,伸手揉揉他脑袋,微微一笑。
  「你觉得好便好。」
                
        

  从随端木瑢予而来,少年到这僻静的宅院已有月馀。他被安顿在北厢,离主屋稍远──这自然是对他有成见的梁叔所安排。
  说也奇怪,这偌大宅院,竟只有梁叔梁婶两位老仆服侍主人,打点平日所需的物事;主屋也只住著端木瑢予一人,平日院里少人走动。
  少年曾暗自揣测,想问怎麽不见其他人,又怕有什麽忌讳;後来某日倒是听端木瑢予自己说起:他打小被义父义母收养,一直无所出的两位老人家待他如亲子;他的义父是位奇人,精通六艺,博览群书,端木瑢予一身所学全来自於他义父倾囊相授。
  当时少年问那他义父义母如今何在。端木瑢予笑答,见他已长大成人,两位高堂平素爱好山水之乐,如今已云游四海去啦。
  端木欣十分羡慕。同样不知生身父母,可是端木瑢予却有这般好的义父义母……
  如果自己能生在寻常人家,该有多好?不由暗伤身世。
  但他也晓得能遇上端木瑢予离开那风尘之所,已是难得的机缘,因此也不愿再想往昔如何,只盼往後过上好日子。其实就是粗茶淡饭,也比出卖色相讨生活好上千百倍。
  如今端木欣每日卯正起身,端盆打水送到端木瑢予房里。他虽年幼,却不想讨白食,因此坚持以仆自居,早起服侍公子;後者见他如此坚持,几番推拒未果,也只能由著他去。
  这日一如往常,端木欣捧著木盆来到端木瑢予房前轻轻唤了几声,然後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代表里边的人起了。
  他推门进去,把木盆放到桌上,将脸巾沾湿,拧乾,扭头见端木瑢予正系好腰间绅带,一袭通身紧窄的湖水蓝底曲裾深衣衬得他身姿修长如竹,襟口、窄袖边镶银灰星辰纹更显飘逸。
  他长发披肩,平日柔亮的眼眸犹带困意微眯,慵懒之态看得少年莫名心悸,捏在手里的脸巾都忘了递过。
  端木瑢予斜睨了他一眼,眼神微有困惑,顺手将脸巾从他手里抽出,慢悠悠地擦起脸来。
  手里一空,端木欣顿时反应过来,抿抿唇,将手收回身侧。
  「蒋西席课教得好吗?」端木瑢予忽问。
  「很好。」他中规中矩地答。
  端木瑢予擦完脸,将脸巾递回。他留意到少年伸手接过时,手指反射性地微微一缩,目光不由停了停,隐约瞥见手心有一抹红痕。
  ……他莫名有些在意。
  「最近课堂上在讲些什麽?」他又问。
  「……谈孔圣先贤立身处事之道。」端木欣转过身背对著他,低下头,将脸巾放在木盆里揉洗。
  端木瑢予看他没说下去的意思,微微沉默一会儿。
  「……你的手怎麽了?」
  端木欣浸在木盆里的手微微一顿。
  他状似漫不经心地回道:「不仔细擦到桌角了。」
  是吗?端木瑢予心疑,却未再问。
  他不愿说,他便自己寻求答案。
                
        

  过两日,端木瑢予打书房外走过,忽然心血来潮,想看看端木欣读书的情形,於是悄悄立在窗外;却见少年正双手平举,任蒋西席的戒尺打在皮肉上,每啪一声,小小的掌心便浮起一道红肿痕迹。
  端木瑢予见著那一道道交错的红痕,红里透紫,肿胀得厉害,脸色愀变。
  儿时他从义父义母教导,两位高堂都不轻施责打,代以苦心训诫,此时却见蒋西席挥落戒尺力道迅猛毫不留情,顿时又惊又怒又是疑惑,不知少年犯了什麽错,竟要如此重责。
  「课後把论语重头抄一遍,明日交上来。」蒋西席眼皮子也不抬,交代完课业抬脚欲走,却没听见少年应诺,於是又停步。「听见了便应一声是。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我倒要看看治不治得好你这狐媚子。」
  这蒋西席说话竟是刻薄之至,言语如针直刺少年之心病。端木欣咬牙暗恨,身世岂是他所能择?难道他重头活过亦不能够?
  少年离开欢场不过月馀,从小一些媚俗的习气难脱;他这些日子以来竭力端正自己言语行止,只是积年累月的习惯非一日可改,他自己也颇为心焦无奈。
  可读书人向来自命清高。任他如何努力,蒋西席始终看他百般不惯,时不时对他冷嘲热讽,又打又骂。
  这些端木欣都一一忍下,没告到端木瑢予跟前。
  委屈、愤恨、悲酸,心头万般滋味,他尽皆忍下。
  而他之所以忍,不是因为寄人篱下所以忍气吞声,而是为了记住因这过往身世带来的痛苦侮辱,让自己牢牢记著:不能摆脱过去一切,他永远抬不起头做人!不能彻底甩脱身上的肮脏,他永远过不了如常人一般的生活!
  ──而这一切,端木瑢予都看在眼里。
              
        

  翌日清晨。
  端木瑢予一边收拢衣襟一边不动声色地道:「蒋西席家中有事,以後不来讲课了。」
  少年愣了愣,不解地望他。
  「……不嫌弃的话,以後由我教你识字读书可好?」
  他……知道了?
  端木欣微微愕然,却又莫名地不感意外。
  良久静默。
  「……嗯。」
                
        

  端木瑢予每日用过早饭便到书房教端木欣习字。亲自教导後,他发觉端木欣虽还年幼,定性却佳,能久坐在书案前,一篇文章连诵十遍也不厌倦。
  因此他这西席做得容易,只要将一篇文章讲解过一遍,再下来少年自会研读,遇有不解则再提问,看到新学的字,他自己会提笔练习一遍又一遍,根本轮不到旁人督促,倒让端木瑢予落得清閒。
  午後,端木欣左右无事,便自己看书。原本他该随侍在端木瑢予身旁,可端木公子轻功甚高,常常倏地不见踪影,端木欣起初还会找寻,後来总寻不著,乾脆放弃,成日看书打发寂寞。
  可少年虽有上进之心,日日苦读难免烦闷。
  这日端木欣写字许久,手臂酸乏,肩颈僵麻,於是起来来回走动,舒活筋骨。
  端木欣伸了个懒腰,在窗边停下,和煦的阳光穿过碧绿的琉璃花窗,在他身上落下一格一格交错的光影。
  端木欣被暖阳一照,生出几分懒意,暗暗寻思:恁般好天气,不如四处走走。
  於是踏出房门,閒庭信步。
  他四处转悠,忽闻後院隐隐传来风动之声,如利刃破空,不由心生好奇,遂往行。过了垂花门,便抵後院。後院周边栽满桂树,金黄满树头,桂花香气亦遍布庭院,气味淡雅芬芳而不腻人。
  但端木欣心思却不在花上。
  他的目光所凝,全在那身轻如鸿雁、剑舞若流光的白衣武者身上。
  那俊美公子,褪下了平时不宜舒展手脚的锦织常服,换上容易活动的白色短衣襦裤,长发仅用一条蓝色丝带束起。一身轻装,一手长剑。
  剑上异彩流转,观其剑纹,似波滔起伏的水流,纹理浑然天成,自然而齐整。
  这人,便是端木瑢予;这剑,则是他随身的成名兵器流光。
  起手之时,那修长有力的手握在剑柄上,剑尖点地。
  手,尚未动得分毫;剑身,却轻振微盪。似颤栗,似激昂,啸出清越龙吟,其声细微,却悠远绵长,於人耳边久久回盪不绝。手一动,剑如其名,化作流光游走四方。
  他步履轻盈,剑招灵活,人到哪,剑便指到哪。
  身姿变幻不定,剑光飞舞不停。
  横劈,直刺,或反腕回剑,或顺势前递,或如飞鸟啄食,或如鹰隼破空而去。
  剑势浩荡,如铺天盖地的急雨令人避无可避;剑意绵绵,前招未老新招又续令人防不胜防。他的剑,时如狂风骤雨,时如霏霏霪雨,千变万化,神鬼莫测。
  那方天地,人与剑合一,天地亦自在胸壑。
  任周遭的花如何绚丽多姿,此时此刻亦入不得少年的眼。端木欣看著那剑、那人,竟是看得痴了。
  很美。带著杀伐之气的美,带著凌厉之气的美,彷佛世间最洁净的一柄冰刃,能一刀一刀削去他身体内所有的肮脏污秽,尽管冰寒彻骨,足以冻得人内腑俱伤。
  端木欣终於醒悟,他所求的是什麽。
  他所求的,便是这样足以斩断他过去的剑。
  极致的剑。

  这场剑舞已至终局。剑式由快至慢,由疾入缓,渐渐收敛起锋芒。最後,被它的主人,锵然一声,藏入鞘中。
  天地为之一静。白衣武者阖上眼眸,拄剑而立,迫人的气势归於平和自然。
  轻风由院外徐徐而来,挽动他的青丝云鬓。
  此时树叶沙沙声,蝉噪虫鸣,方重归入耳。大道无形,大声稀音。约莫如是。
  端木欣立定决心。他踏前一步,一步,又一步。跪下,叩首。
  「月前公子问小奴心中所志,当日心中踌躇,不敢轻下决定;今日小奴志向已定,腆颜求公子收小奴为徒,授予剑术之精妙!」
  端木瑢予垂眼看向跪伏於地的少年,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却隐隐带上感慨。
  他轻叹道:「你或许是一时震慑,剑术并非所爱,何不再三思量?」
  少年执拗道:「求公子收小奴为徒。」
  「你当真执意如此?就算不拜我为师,用剑一道,我也能指点你一二。」他委婉劝道。
  端木欣却执意不起,两方僵持许久,端木瑢予生性柔善,终是拗他不过。
  「好吧,你已行过拜师礼,你我从此以後师徒相称,除了剑道,其他所学为师日後也会一一传授予你。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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