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位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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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位出局-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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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星焰恐惧了。恐惧跟吓傻了还不一样。吓傻了就是知道自己犯事了,而且事情犯的很突然,被下懵了,但是这个事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还没有来得及想,所以就是一种空洞的害怕,没有深度,相当于股票的无量空跌,而恐惧是一种具体的害怕,有深度。比如现在,王星焰就能想象出灾难往下发展的具体情景,这个情景就是一年前在县城汽车站见到的那一幕,那一幕比罗老师爬旗杆要惨烈得多。奇怪的是王星焰这时候脑海中影现的那个被人打倒在地并且踏上一只脚的现行反革命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父亲。这么一想,恐惧就更具体了,更加深了。于是,王星焰哇地一声哭起来。
  王星焰是不轻易哭的,王星焰上学之后好像就没有哭过,但是他现在哭了,并且一哭起来就不好收住。这时候学校已经放学,大部分的学生已经离开学校,只有少数几个学生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暂时还没有走。小学不大,至少没有王星焰的哭声大,所以王星焰一哭,整个学校都知道了。那些还没有走的同学慢慢往老师办公室这边聚拢,但是没有敢走的太靠近,仿佛王星焰是得了一种什么传染病,同学们好奇,想看,却又害怕自己被传染,于是只好远远地看着。

善庄 三(2)
王星焰已经哭上了瘾,从一开始想到自己的父亲被打倒在地伤心地哭,到后来感到自己十分委屈地哭,最后从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当中受到启发,觉得只要自己使劲地哭,或许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就牵扯不到父亲那里,只要牵扯不到父亲那里,那就哭吧。
  别说,心理暗示还真的有效,王星焰果然就狂哭不止。不是装的,是真哭。王星焰还第一次知道自己具有哭的才能。事实上,这个才能一直保持了好多年,从此以后,只要遇到需要哭的场合,比如忆苦思甜,需要哭,只有哭才表示你有阶级感情,别人哭不了,王星焰没问题,想哭就哭,因为只要他把小时候在县城汽车站看见的那个现行反革命想象成自己的父亲,他就能流眼泪。
  实践证明,哭也是一种能力,关键的时候能哭出来,并且真哭,哭的眼泪哗哗地流,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事实上,王星焰当时在哭的时候,他们班长田东升和组长龚广琴就已经找李文宝交换意见了,意思是差不多就行了,王星焰这小子今后再也不会神气了,总之,王星焰的哭声使李文宝出气了,加上田东升和龚广琴在边上一表示同情,李文宝也就不打算再坚持说王星焰是反革命了。只要李文宝不坚持说王星焰是反革命,灾难就不会继续发展。
  果然,王星焰的哭声终于惊动了李师傅。李师傅板着脸过来,先把门口围观的同学轰走,然后吼着说:“哭什么哭?批判的不对呀?!”
  王星焰还是哭。
  “他是害怕。”董老师说。
  “害怕?害怕就不要做呀!”李师傅说,“你看你这个熊样,哪还有一点男子汉的样子。”
  “他是这个样子的,”董老师说,“胆小鬼。”
  “行了行了,”李师傅继续虎着脸说,“你把他送回去,交给家长,让他好好写一个检查,家长要在检查上签字,明天早上把检查送来。”
  那一晚上,王星焰一家人是彻底地不能睡觉了。先是一家人很很地把王星焰批了一通,然后又一起出主意,最后大姐夫突然想起来了,问大姐:“他们那个小学是哪个厂管的?”
  大姐不说话,拿眼睛看着王星焰。
  “机电公司。”王星焰说。
  大姐夫眼睛一亮,说:“大小张好像就是机电公司的吧。”
  大姐夫这样一说,全家人眼睛都亮了一下,连正在帮王星焰写检查的哥哥也停住了笔。
  “我去,”大姐说,“我把他们都叫来。”
  不大一会儿,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还有小姐姐,全部都来了。大家表情严肃,像是召开紧急会议。事实上也确实是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很快取得了一致。首先,大家都觉得父亲是有远见的,这种情况下说没有父母最好,没有父母就没有历史问题,只要没有历史问题,王星焰毕竟是个孩子,这个问题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次,老师是同情王星焰的,知道他没有什么反动思想,就是想耍点小聪明,有点虚荣心,不是真的有什么政治问题,关键是工宣队的李师傅,现在就是怎样做李师傅的工作。大姐夫刚才说的没有错,大小张确实就是机电公司的,所谓的“大小张”,其实就是二姐夫的哥哥,二姐夫姓张,他在跟二姐谈恋爱的时候,大姐大姐夫他们就喊他小张,但是这个小张还有一个哥哥,也经常跟他们在一起玩,所以他们喊小张的哥哥就叫“大小张”。机电公司不大,大小张跟这个李师傅肯定认识,就是不认识,一说起来也会认识,但是二姐夫不希望把他哥哥扯进来。
  “把他扯进来反而麻烦。”二姐夫说,“是跟他讲实话还是跟他讲假话?如果说实话,他肯定不敢去找李师傅,这种事情不是一般的事情,说小能小到一点事情都没有,说大大到一家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那你说怎么?”二姐问。二姐是板着脸问的。其实几个姐姐姐夫自打到这里之后就没有开过脸,一个个像家里死了人一样。
  “你让我把话说完嘛。”二姐夫说,“再说我哥哥那个人我知道,他敢说谎说我们没有父母吗?”
  二姐夫这样一说,大家还真的觉得他讲的有道理。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看看二姐夫,仿佛今天这个事情就摊上他了。是啊,两个弟弟都住在大姐这里,现在遇到了事情,也该其他几个姐姐姐夫出力了,做老二的首当其冲。
  二姐夫也感觉到自己的责任重大,努力地在想。突然,他盯着三姐夫,说:“小马,你不是专政队的吗?你能不能通过专政队那边找点关系?”
  三姐夫紧张了一下,还没有说出话来,三姐马上就说:“什么专政队不专政队呀,早撤消了。”
  三姐这么一说,大家都想起来了,连王星焰也想起来了,是啊,怎么“群众专政队”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要不然这样,”二姐夫说,“明天早上我送老巴子去学校,我找李师傅,大家都是工人,多少他会给点面子,看情况我再顺便提一下老大,他要是给面子,我提了他就会给,他要是不给面子,就是老大亲自出马也没用。”
  “老巴子”是当地的土话,就是老小的意思,二姐夫的意思是他明天早上送王星焰去学校,去见李师傅。
  大家听二姐夫这样一说,感觉还是一个办法,并且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好,这样既利用了大小张的面子,又没有把他扯进来。
  “那二姐你们就先回去吧,”三姐夫这时候终于说话了,“我们留下来,帮着老巴子把检查写得深刻一点,不要让人家抓住什么。”
  那一刻,王星焰第一次体会到庞大家族的好处。
  
  

善庄 四(1)
李文宝现在就坐在王星焰的对面,当然,他现在不叫李文宝了,叫李东,而且还有一个王星焰不知道重音该放在第几个音节上的英文名字,但是,不管他叫什么,王星焰想,也不管他现在是哪国人,李文宝就是李文宝,本性是不会有多大变化的。王星焰又想不通了,像李文宝这样的人怎么能出国了,并且看样子混得还不错。想不通就使劲想,或许使劲想一下也许就能想通了。果然,王星焰突然想通了:皮厚也是一个人能成事的基本素质之一。这个李文宝或许无才无德,但是他皮厚呀,如果不是皮厚,现在王星焰发达了,田东升没有找上门来,龚广琴没有找上门来,罗老师听说回上海了,王星焰想找都没有找到,居然这个当初打算置他于死地的李文宝主动找上门来,这难道还不是皮厚吗?皮厚的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既然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那么就很难说他不会抓住一次机会。中国改革开放这些年,说到底是一个有意培养新一代资产阶级的年代,由于改革开放之初十多亿中国人全部是清一色的无产阶级,所以那时候只要自愿成为资产阶级的,基本上就成了资产阶级,至少也能够成为一个小资产阶级,比如他们班上的钱跛狼,走起路来像拿脚底板画漫画,没办法了,实在找不到工作,被迫自己买早点,十几年下来,现在也有了自己的饭馆了,每次王星焰回去,他还要张罗着请客,像李文宝这样想出人头地而且皮厚的,这在当初也算是个特长,赶上好时代,混个人模狗样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王星焰这时候估计,李文宝现在主动找上门来绝不是来混一顿饭吃的,更不会是求他安排工作,肯定是又要抓什么大机会了。
  “我手上有一笔好买卖,”李东说,“反正跟谁做都是做,我想不如咱们老同学之间做。”
  果然,寒暄之后,李东迅速直奔主题。都说深圳文化是效率文化,在王星焰看来,效率文化其实就是资本主义文化,一切商人都崇尚效率文化。这么想着,王星焰就想笑,并且果真就笑起来。
  “你笑什么?”李东问。
  王星焰又继续笑了一会儿,然后才说:“笑你果然不出我所料,突然冒出来找我绝对不是为了叙旧的,肯定有什么生意上的事。”
  “这还要‘预料’呀?”李东说,“我从加拿大这么远跑过来跟你叙旧?我们俩有什么旧好叙的?当初我骂你是反革命,现行反革命,你都恨死我了,还跟我叙旧?”
  “你都还记得?”王星焰问。王星焰在这样问的时候,最后的两个音还拖得老长,并且特意向上拐了一下,很像弦乐当中的上滑音,明显带有讽刺的意味。
  “记得,当然记得。”李东说,“说忘记都是假的。不过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我告诉你王星焰,只有无所事事的人才一天到晚想着叙旧,像你我这样整天忙的不可开交的人,哪有心思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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