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苏青:歧路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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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苏青:歧路佳人-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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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容易给货物的洪流淹没,不然就变成玩世不恭者,宁波人可是有一种自信的满足。他们毋宁是跋扈的,但因为有底子,所以也不像新昌嵊县荒瘠的山地的人们那样以自己的命运为赌博。他们大胆而沉着,对人生是肯定的。他们无论走到哪里,在上海或在国外,一直有着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这种罗曼蒂克的气氛本来是中世纪式的城市,如绍兴,杭州,苏州,扬州都具有的,但宁波人是更现实的,因而他们的罗曼蒂克也只是野心;是散文,不是诗的。19世纪末叶以来的宁波人,是犹之乎早先到美洲去开辟的欧洲人。
  倘若要找出宁波人的短处,则只是他们的生活缺少一种回味。
  与这种生活的气氛相应,苏青是一位有活力的散文作家,但不是诗人。
  苏青出生在一个富有之家,祖父手上有几千亩田,但我没有听她说过,不知道她家是否还经商,我猜想早先是经商的,由殷商变成地主。宁波至今是浙东到上海的门户,浙东的鱼,盐,丝,茶,皮革和上海的洋货对流,给了宁波的行家以兴起的机会。还有帆船与轮船的公司。它们是旺盛的,热闹的。宁波人就有这么一种新兴的市民的气象。苏青的祖父虽是举人,也是属于这新兴的市民群的。从这环境里长大的苏青,是热情的,直率的。
  她的出身有底子,所以她的才气使她冒险,那冒险也是一种正常的冒险。并且因为她的出身的底子不是上海滩上阔人公馆的小姐,所以她的人生态度比较严肃;也不是清末仕宦之家的小姐,所以比较明朗。她的热情与直率,就是张爱玲给她的作品的评语:“伟大的单纯。”
  她的文章和周作人的有共同之点,就是平实。不过周作人的是平实而清淡,她的却是平实而热闹。她的生活就是平实的,做过媳妇,养过孩子,如今是在干着事业。她小时候是淘气的,大了起来是活泼的,干练之中有天真。她的学校生活,家庭生活,社会生活,对她都有好感,因为那是真实的人生。她虽然时时触犯周围,但在她心里并无激怒,也不自卑。她不能想象倘使这周围的一切全部坍了下来,那时候她将怎么办。她不能忍受生活的空白。对于这不合理的社会,她喝斥,却是如同一个母亲对于不听话的孩子的喝斥。同时她又有一种女儿家的天真,顶撞了人家,仍然深信人家会原谅她,而人家也真的原谅她。她虽然也怨苦,但总是兴兴头头的过日子。

  第8节:代序2 没有禁忌的苏青(2)

  苏青不甘寂寞,所以总是和三朋四友在一起。可是她不喜欢和比她有更高的灵魂的人来往,因为她没有把自己放在被威胁的地位的习惯。她是一匹不羁之马,但不是天空的鹰或沙漠上的狮。她怕荒凉。她怕深的大的撼动。也不喜欢和比她知识更低的人来往,因为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要领导别人或替人类赎罪的念头。也不喜欢和娘儿们来往,因为不惯琐琐碎碎。
  人们虽然了解她的并不多,但是愿意和她做朋友,从她那里分得一些人生的热闹。她也不甚了解别人。她只是在极现实的观点上去看待别人,而这也正是宁波人的风度。宁波人做买卖,并不需要考察对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却是只要交易得公道,手续弄得舒齐(完整),便这么的一言为定,而除此之外,也就无须再有别的什么来说明人生,说明世界。所以她容易把别人当作好人。在她所生活着的世界里,有许多好人,可是不能想象有崇高与伟大的人;也有苦人,可是她只懂得他们是在受苦,而对于他们的不幸却不求甚解;也有可憎的人,但在她看来可憎就是可憎,一切都是这么简单明白的。
  她喜欢说话,和她在一起只听见她滔滔不绝的说下去,说下去。但并不唠叨。听她说话,往往没有得到什么启示,却是从她那里感染了现实生活的活力与热意,觉得人生是可以安排的,没有威吓,不阴暗,也不特别明亮,就是平平实实的。
  她的作风是近于自然主义的。但不那么冷,因而也没有由于严冷而来的对于人生的无情的关照。
  她会说俏皮话,但她的俏皮话没有一句不是认真的。她长的模样也是同样的结实利落;顶真的鼻子,鼻子是鼻子,嘴是嘴;无可批评的鹅蛋脸,俊眼修眉,有一种男孩的俊俏。无可批评,因之面部的线条虽不硬而有一种硬的感觉。倒是在看书写字的时候,在没有罩子的台灯的生冷的光里,侧面暗着一半,她的美得到一种新的圆熟与完成,是那样的幽沉的热闹,有如守岁烛旁天竹子的红珠。
  她的离婚,很容易使人把她看作浪漫的,其实不是。她的离婚具有几种心理成分,一种是女孩子式的负气,对人生负气,不是背叛人生;另一种是成年人的明达,觉得事情非如此安排不可,她就如此安排了。她不同于娜拉的地方是,娜拉的出走是没有选择的,苏青的出走却是安详的。所以她的离婚虽也是冒险,但是一种正常的冒险。她离开了家庭,可是非常之需要家庭。她虽然做事做得很好,可以无求于人,但是她感觉寂寞。她要事业,要朋友,也要家庭。她要求的人生是热闹的,着实的。
  有一个体贴的,负得起经济责任的丈夫,有几个干净的聪明的儿女,再加有公婆妯娌小姑也好,只要能合得来,此外还有朋友,她可以自己动手做点心请他们吃,于料理家务之外可以写写文章。这就是她的单纯的想法。
  有时候看她是胆怯的,她怕吃苦,怕危险,怕一切渺渺茫茫的东西,以命运为赌博那样的事,她是连想都不敢想。因为她是生活于一个时代的。只有生活于一切时代之中的人才敢以命运为一掷,做出人家看来是赌博的行径,而仍然不是渺渺茫茫的。在一个时代里看来是否定的东西,在一切时代之中却有它的肯定。
  但苏青究竟是健康的,充实的,因为她是世俗的。她没有禁忌。去年冬天沈启无南来,对我赞扬苏青的《结婚十年》,就说她的好处是热情,写作时能够忘掉自己,仿佛写第三者的事似的没有禁忌。我完全同意他的这赞扬。苏青的文章,不但在内容上,而且在形式上都不受传统的束缚,没有一点做作。她的心地是干净的。
  承她送了我一本新出版的《浣锦集》,里边的文章我大体读了,觉得是五四以来写妇女生活最好也最完整的散文,那么理性的,而又那么真实的。她的文章少有警句,但全篇都是充实的。她的文章也不是哪一篇特别好,而是所有她的文章合起来做成了她的整个风格。我这么的写了一点关于她之为人,或者有益于读者的了解她的文章,不知道苏青本人以为怎样?

  第9节:代序3 寻找苏青(1)

  代序3 寻找苏青
  王安忆
  想到这个题目是因为读到一篇文章,金性尧老先生的《忆苏青》。文中有一节,是写五十年代,金性尧老与苏青所见最后一面,「她穿著一套女式的人民装」这套服装确是出人意外,总觉着五十年代的上海,哪怕只剩下一个旗袍装,也应当是苏青,因为什么?因为她是张爱玲的朋友。
  苏青是在我们对这城市的追忆时刻再次登场的,她是怀旧中的那个旧人。她比张爱玲更迟到一些,有些被张爱玲带出来的意思。她不来则已,一来便很惊人,她是那么活生生的,被掩埋这么多年几乎不可能。她不像张爱玲,张爱玲与我们隔膜似乎能够理解,她是为文学史准备的,她的回来是对文学负责。即便是在文学里,她被我们容易接受的也只是表面文章:一些生活的细节,再进一步抑或还有些环境的气息。那弄堂房子里的起居,夹着些脂粉气,又夹着油酱气的;从公寓阳台上望出去的街景,闹哄哄,且又有几分寂寞的;还有女人间的私房话,又交心,又隔肚皮。这些都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可是,张爱玲却是远着的,看不清她的面目,看清了也不是你想看的那一个,张爱玲和她的小说,甚至也和她的散文,都隔着距离,将自己藏得很严。我们听不见张爱玲的声音,只有七巧,流苏,阿小,这一系列人物的声音。只有一次,是在《倾城之恋》里,张爱玲不慎露出了一点端倪。是流苏和范柳原在香港的日子里,两人机关算尽,勾心斗角冷战时期,有一晚,在浅水湾饭店,隔着房间打电话,范柳原忽念起了《诗经》上的一首「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总觉得,读诗的不是范柳原,而是张爱玲。张爱玲的风情故事,说是在上海的舞台演出,但这只是个说法,其实,是在那「死生契阔」中。那个时代的上海,确有着「死生契阔」的某种特征:往事如梦,今事也如梦,未来更如梦。但这是旁观者所看见的,局中人看到的或是刀光剑影,生死存亡,或就是蔷薇蔷薇处处开。张爱玲的声音听到头来,便会落空,她满足不了我们的上海心。因此,张爱玲是虚掩起来看的,这还好一些,不至坠入虚无,那些前台的景致写的毕竟是「上海」两个字。
  苏青却跃然在眼前。她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我们好像看得见她似的。即便是她的小说,这种虚构的体裁里,都可看见她活跃的身影,她给我们一个麻利的印象,舌头挺尖,看人看事很清楚,敢说敢做又敢当。我们读她的文章,就好比在听她发言,几乎是可以同她对上嘴吵架的。她是上海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马路上走着的一个人,去剪衣料,买皮鞋,看牙齿,跑美容院,忙忙碌碌,热热闹闹。而张爱玲却是坐在窗前看。我们是可在苏青身上,试出五十年前上海的凉热,而张爱玲却是触也触不到的。
  可是,我们毕竟只能从故纸堆里去寻找苏青。说是只隔了五十年,只因为这五十年的风云跌宕,有着惊人的变故,故纸堆也积成了山。许多事无从想象。即便从旧照片上,看见一个眼熟的街角,连那悬铃木,都是今天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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