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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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奇风-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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恬娜不介意宫廷繁文缛节,或许知道文明外表下其实翻滚混沌野心、敌意、激情、谋略、冲突。她从小便与仪式、虚伪及隐匿运作的政治共同成长,这一切都不会令她惊吓或担忧。她只是想家,想回到弓忒,与格得在一起,在两人的屋子中。

她前来黑弗诺,是因黎白南邀请她与恬哈弩,还有格得——如果他愿前来。但格得不肯来;而没有她,恬哈弩也不肯来。这点倒令她害怕忧虑。难道女儿无法脱离她吗?黎白南需要的是恬哈弩的建议,不是恬娜的,但女儿攀附自己,如同胡珥胡女孩,在黑弗诺宫里不自在、格格不入,和公主一样,沉默躲藏。

恬娜如今必须担负起奶妈、教师与友伴角色,两个害怕的女孩,不知该如何掌握力量。恬娜对世上力量毫无遐想,只想自由,回到自己所属的家,协助格得照料花园。

她希望在家里种植这里的白玫瑰,花朵在夜晚是如此芬芳香甜;但高陵夏季风太大,阳光太烈,而且山羊可能会吃掉玫瑰。

恬娜终于进屋,穿过王宫东侧,进入与恬哈弩共享的套房。女儿已入睡,夜已深沉。珍珠般大的火苗,在小小的大理石油灯里燃烧。高挑房间中光线柔和,层层虚影。她吹熄油灯,爬上床,很快便沉入梦乡。

她走在狭窄高挑的石廊,手提那盏大理石油灯,昏暗的椭圆光芒丧没在身前极深厚的黑暗中。她来到走廊上一扇门前,门后有个房间,房里的人都背着鸟般双翼,有些则有鸟类头颅,如老鹰及兀鹰。他们静止地或站或坐,没有看她或任何事物,眼睛周围画着白色红色线条,翅膀像是垂在身后的沉重黑披风。恬娜知道他们无法飞翔。他们如此哀伤、绝望,房内空气如此污秽,令她挣扎,想转身逃脱,却无法移动,而在抗拒这动弹不得的感觉时惊醒。

房里有温暖阴影、窗外星辰、玫瑰香气、城市中轻柔骚动,和恬哈弩沉睡的呼吸声。

恬娜坐起身,甩脱残留梦境。那是陵墓迷宫彩绘室,四十年前,首次在那儿与格得面对面。梦境里,墙上彩绘活了过来,只是那并非生命。那是死后未能重生的人所拥有的无尽、永恒存在,非生亦非死,是受到累世无名者诅咒的人:异教徒、西方人、术士。

人死后会重生。这是成长过程中教导的知识,确定无疑。恬娜还小时,就被带往陵墓,成为被食者阿儿哈,祭司告诉她,在过去、未来所有人中,只有她会永远以自己的身分,一世又一世重生。即使还是第一女祭司时,她也有时信,有时不信,之后更是再不相信。但她同所有卡耳格大陆人民般,都知晓死后会以另一个肉体转生,熄灭的灯火同时于他处亮起,从妇人子宫或小鱼鱼卵,或草芥种子,回到世间,忘却过去生命,开始新生,生生不息。

只有遭大地、遭太古力放逐的人,无法重生,例如赫族大地的黑暗术士。卡耳格人说,术士死后无法再次进入世间,却是去一个枯燥、半存在的地方,在那里他们有翅却不能飞,不是鸟类亦非人类,必须毫无希望地继续。女祭司柯琇津津有味地告诉恬娜,那些浮夸的神王敌人会遭受多可怕的命运,灵魂注定永远自光明世界遭放逐!

但格得曾描述死后世界,族人去的地方,那片毫无改变,仅有冰冷灰尘与阴影的大地……难道就较不枯燥,较不可怕?

无解的问题回荡在她脑海:难道她因为再也不是卡耳格人,因为背叛圣地,死后就必须去旱域吗?格得必须去那里吗?在那里,两人是否会毫不在意地擦身而过?不可能。但如果格得必须去那里,而她会重生,那么两人便会永远分离?

恬娜不愿想这些。遗弃一切多年后,再度梦到彩绘室,原因很明显:当然是因为见到大使,再度说卡耳格语。但她依然不安地躺着,因梦境而紧绷。她不想回到年轻时的梦魇,想回到高陵上的房子,躺在格得身旁,听恬哈弩沉睡的呼吸声。格得睡时,像石头沉静不动,但火伤了恬哈弩的喉咙,呼吸总带一点沙哑,恬娜夜夜年年聆听、寻找。那亲爱的声音、微微沙哑的呼吸,才是生命,归返的生命。

恬娜聆听,终于再度入睡,如果做了梦,梦境也是天空,晨光,在天际移动。

※※※※

赤杨很早便醒过来,小同伴一整晚都很不安,他也是。他很高兴能起床,走到窗前,睡眼惺忪地坐着,看着光线降临在港口上方的天空,出海渔船与船舰大帆耸立正低压大湾的迷雾中,听城市传来一日揭幕的纷纷攘攘。正当他想自己是否应该进入错综复杂的王宫,好了解该做些什么事时,传来敲门声。男子端入新鲜水果与面包、牛奶,还有一小碗给猫咪的肉。「第五小时宣报时,我会来引导您前去晋见国王。」男子严肃地告知,然后较轻松地说,如果赤杨想散散步,该如何到王宫花园。

赤杨当然知道从子夜到中午是六个小时,中午到子夜也是六个小时,但从未听过有人宣报时间,正自纳闷。

后来才明白,在黑弗诺,有四名喇叭手会站在王宫中至高尖塔的阳台,塔上冠着纤细的英雄宝剑。午前第四与第五小时,还有中午及午后的第一、第二与第三小时,四人分向东、西、南、北,齐奏喇叭。如此一来,王宫朝臣、城中商人与船家能以此安排作息,在约定时间会见。赤杨在花园中散步时遇见的小男孩解释了一切。男孩矮小消瘦,穿着过长外衣。他解释,喇叭手之所以知道该何时吹奏,是因塔中有很大的沙钟,还有从塔顶高处悬挂而下的阿斯钟摆,只要在一小时开始前摆动,便会在另一小时开始时停止。男孩还告诉赤杨,喇叭手吹奏的曲调,是马哈仁安王从偕勒多返回时写成的《厄瑞亚拜挽歌》,每小时吹奏不同乐章,只在中午吹奏整首;若希望在某时确实抵达某处,就该注意阳台,因喇叭手会提早几分钟出现;而若阳光灿烂,他们会举起闪闪发光的银色喇叭。男孩名叫罗迪,父亲是阿尔克岛的麦塔玛领主,两人前来黑弗诺一年,在王宫上学,九岁,很想念妈妈与姐姐。

赤杨及时回到房间会见向导,心情较为放松。与男孩的一席谈提醒他,贵族之子也是小孩,而贵族也只是人,须害怕的不是人。

向导带领赤杨穿过王宫走廊,进入狭长明亮的房间,一面墙上开着许多窗户,望向黑弗诺高塔,与横越运河、街道,跃过屋顶、阳台,外型变化万千的桥梁。他一面浏览景色,一面迟疑地站在门口,不知是否该走向房间另一端的人群。

国王看到赤杨,走来,和善问好,将他带领到其它人面前,一一介绍。

有名大约五十岁的女子,体型娇小,皮肤白皙,头发斑白,有着大大灰眸。恬娜,环之恬娜,国王微笑说道。她直视赤杨双眼,恬静问好。

有名男子约与王同龄,身着丝绒及轻薄麻布,皮带、颈项上挂饰珠宝,耳垂穿着大红宝石。船长托斯拉,国王说。托斯拉脸庞如陈年橡木黝黑,神色敏锐刚毅。

有名中年男子,衣着简单,表情平稳,让赤杨觉得可以信赖。是黑弗诺家系的赛智亲王。

有名男子约四十余岁,手握等身长的木巫杖,赤杨一看便知是出自柔克学院的巫师。男子脸庞饱经风霜,双手细致,举止疏远但有礼。黑曜大人,国王道。

还有名女孩,赤杨以为是仆人,因她衣着十分朴素,远离人群,半转过身,仿佛正看着窗外。黎白南将女孩领前,他看到女孩的美丽黑发如流泉浓密、光滑。「弓忒之恬哈弩。」国王道,语调响亮如发出挑战。

女孩直视赤杨片刻。她很年轻,左脸如铜玫瑰光滑,挑扬眉毛下,是深黑的明亮眼眸。右半侧脸则遭火毁伤,有粗糙干厚的疤痕,少一只眼,右手宛如乌鸦弯曲利爪。

女孩像其它人般,依照伊亚及英拉德岛习俗,向赤杨伸出手,但伸左手。赤杨将手与女孩掌心对掌心相碰。她的手极滚烫,如高烧般。她再度看看赤杨,独眼露出惊讶一瞥,明亮、疑问、猛锐。再度低下头,退后一步,仿佛不愿成为他们的一员,不愿身处于此。

「赤杨大人带来令尊弓忒之鹰的口信。」国王看到信差无言站立时,如此说道。

恬哈弩没抬头。光滑黑发几乎完全遮掩被侵毁的脸庞。

「女士,」赤杨口干舌燥,声音沙哑地说,「大人要我问你两个问题。」他停了停,舔湿嘴唇,喘息片刻,有那么惊慌的一瞬间,忘记该说些什么,但暂停变成等待的沉默。

恬哈弩以更沙哑的声音说:「问吧。」

「大人说,要先问:谁会去到旱域?我告别时,他又说:『再问我女儿:龙会飞越石墙吗?』」

恬哈弩点头表示明白,再度略微退后,仿佛要将谜语一同带离众人。

「旱域,」国王说,「还有龙族……」

机敏目光一一抚过众人脸庞。

「来吧,」王说道,「让我们坐下共议。」

「或许我们能在花园讨论?」娇小的灰眸女子恬娜提议,王立即同意。行走间,赤杨听到恬娜说:「一整天待在室内让她觉得辛苦。她想要天空。」

园丁为众人搬来椅子,放在池塘边老柳树下。恬哈弩站在池边,垂首望着碧绿池水,几尾银鲤懒洋洋游着。显然,她欲思索父亲的讯息,而非谈论,但她能听到众人所说。

所有人坐定,国王要赤杨从头诉说故事。众人聆听,散发出同情的沉默,他毫无拘束、不疾不徐地叙述。结束后,众人仍静默片刻,巫师黑曜问:「你昨晚做梦吗?」

赤杨说,没有想得起来的梦境。

「我有。」黑曜说,「我梦到在柔克学院曾是家师的召唤师傅。有人说他死了两次,因为他越过墙,从那片大地回来过。」

「我梦见无法重生的灵魂。」恬娜低语。

赛智亲王说:「整夜,我以为听到街道上的声音,孩提时识得的声音,像过去那般呼唤,但我一倾听,又只是守夜人或酒醉水手在喊叫。」

「我从不做梦。」托斯拉说。

「我没梦到那片大地,」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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