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虫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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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虫甲-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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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拜已毕,众人一齐出了生祠,在祠外一片空地上迅速集结。

  虽是各有残疾,却皆挺胸振眉,列成一队,雄赳赳,气昂昂,令人为之肃然起敬。

  那名截去双腿的老兵叫蒋阿根,双手撑地快走,快如螃蟹横街,离队外出,整出一堆喇叭、锣鼓和令旗。

  “唰!”

  他把旗一举,众人列队齐走,一往无前,径直走入鉴湖水中,方才听得蒋阿根鸣锣数响,一齐止步。

  再听喇叭长鸣,众人转身回走。到得半途,只见蒋阿根令旗摇动,众人立刻变了队形,由横而纵,或圆或方,或正或奇,当真是令行禁止,变幻莫测。纵然有腿脚不便和双眼已盲者,也是决不掉队,与战友或步调一致,或首尾呼应。

  练得大半个时辰,蒋阿根铜锣急敲,众人方才散了队形,一齐端出酒菜休憩饮食。

  秋宝情不自禁,捧了一碗酒。“各位大哥不减当年英雄,小弟我先干为敬!”

  “好!”众人领情,齐饮一碗酒。跛了右脚的马自强笑道:“小兄弟,只可惜你晚生了二十年,要不然你就知道我们当年跟着戚继军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痛快!”

  跛了左脚的鲁来贵道:“嘉靖三十三年,倭寇大掠浙江,戚将军从山东调任浙江都司任参将,镇守宁波、绍兴、台州三府,我们七月入伍,九月便随将军会同浙直总兵俞大猷将军激战龙山所,三战三捷,打得小鬼子屁滚尿流。从此,东南御倭便出了一个戚元敬,大唱一出俞龙戚虎双雄会……”

  “哈哈哈哈!”众人席地而坐,大笑饮酒,一个个回顾当年战事,均是意气风发。

  甄金痛饮过后,挥筷连击地上空碗,大声唱了起来。一唱众和,并有鼓声合拍。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推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夜色渐深,群星满天。

  鉴湖之畔,秋宝看着一张张身经百战的脸,那上面有数不清的刀疤箭瘢,泪光隐隐里,写满了沧桑,写满了豪情。那一只只空荡荡的衣袖和裤管,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那一个个粗豪高亢的嗓门,长歌不绝,发自肺腑,渐至嘶哑。

  秋宝既是热血沸腾,又是五内如焚,打翻了的那只五味瓶,酸、甜、苦、辣,齐上心头,唯有端酒连饮。

  酒酣耳热里,那双目失明的老兵申平跳将起来,一式“懒扎衣”,打出一路长拳来。

  众人人喝彩声里,秋宝认得那是号称“戚家拳”的三十二势长拳,由戚继光所创。再看申平接连数势,“单鞭拗步”、“金鸡独立”,再接“卧牛抢背”,转“高探马”,端的是一气呵成,紧凑连环。

  叫好声中,甄金道:“王春小兄弟,看你身形也是练家子,走上几招如何?”

  秋宝有些技痒,这几天也在想吴钩曾经说过他的武功破绽,心想有些东西一定得改了。正在思虑,风声一动,申平虽然两眼失明,却已辨得秋宝所在方位,挥拳劈面而至。

  秋宝想也未想,臂格肘击,转守为攻,赢得众老兵一片喝彩。

  当初在虎跑寺习武上十年,秋宝曾与师兄弟和师叔伯较技数百次,个人禀赋为寺中第一,但往往在关键时刻难于取胜。他也曾不下一次出寺惹祸打架,甚而私会江湖拳师,虽是赢多输少,却是未遇强手。今天一遇这戚家拳,便觉自己武功中的荒率空浮。

  戚继光教军练武,最重实战,痛恨那些只在官府面前装门面的“花法”,在其《纪效新书》卷十四“拳经捷要篇”中,评点古今拳家,专述拳脚功夫,又博采众长,合成这戚家拳法。

  但见申平招招连环,势势相承,变幻无穷,微妙莫测。

  秋宝欺他眼盲,多用声东击西的虚实变化,而申平一身正如常山蛇阵法,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所谓上下周旋,首尾相应,没有一个顾不到的地方。

  又听“乒”的一响,秋宝正在周旋之际,忽被一拳击倒。申平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正所谓:拳打不知。

  众人正要叫好,只见秋宝咬牙再起,招式已变,竟与申平如同一师所授,双双使出三十二路长拳来,简练直接,以攻对攻。

  “悟性好高的小子!若是再多些实战,武功还不知如何了得!”甄金赞了一句,脸色却有些异样。

  申平虽然看不见,过招之中已经知道对方武功变化长进,“嘿嘿”一笑,一势“倒骑龙”,回身连击。

  众人目不暇接,齐声叫出了拳诀:“旗鼓势左右压进,近他手横劈双行,绞靠跌人人识得;虎抱头要躲无门。”

  秋宝变招不及,手脚齐出。正所谓:“不招不架,只是一下;犯了招架,就有十下”,申平招招式式都落在对方身上,饶是他惜了力气,秋宝已觉四肢百骸散裂。

  突然,秋宝丹田处一热,浑身内力立时充盈。申平一式“朝阳手”接一式“无缝锁”,正欲将他拿下,就觉触电般被对手回击,不由自主往后跌倒。

  “奇怪!”众人纳闷秋宝分明被动挨打,申平却跌了出去。要知道,这瞎子申平拳脚老到,是他们当中功夫最好的一个。

  申平一跌即起,嘴角沁出血来,已为对方内力所伤。

  秋宝浑身剧痛,也流出了鼻血。

  “好内力!”申平过来摸到秋宝,一把揽住。“小兄弟,你这一身丹田力是打下练下来的童子功啊,出自何等名门,倒像是佛家的内劲。”

  秋宝擦了一把鼻血,摇摇晃晃道:“申大哥一直让着我,我哪敢提什么师承,只怕是丢了师门的脸。”

  甄金在旁眯缝着眼睛,道:“王春兄弟一身武功,犹如浑金璞玉,若有机缘,必将大放异彩。”

  “不过,我有一事相问。”他忽然拿过秋宝随身包袱,从里面取出那口嵌满翡翠明珠的缅刀。“不知这口刀,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众人看见这把刀,不由齐声惊呼。

  左手缺了指头的万安一把取过去挟住,用右手狠狠拔了出来,大声辨认着上面一行小篆:“天差平海大将军”。

  “我跟你说过,吴叔不是我杀的,这把刀也不是我的。”秋宝瞪着甄金,觉着绍兴花雕后劲厉害。

  甄金倒了一碗酒,缓缓洒在地上。“老吴,你走得不远,弟兄们不能让你白死。”

  秋宝看见老兵们一个个变了颜色,看他的眼里满是疑问,将他团团围住,不由愤愤道:“你们要冤枉我的话,也可以将我杀了!”

  话到后面有些哽咽,他心想:“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小兄弟,你不姓王。”甄金久久望着他,慢慢摇头,突然大声喝道:“你姓徐!”

  “胡说!”秋宝尖叫起来,“我不姓徐!我从小无父无母,根本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那你怎么姓王了?”甄金冷笑一声,道:“嘉靖三十五年七月,我们天字营助俞将军围剿沈庄倭寇,我曾与徐海打过一个照面。”

  他扯开衣服,露出胸腹间一道刀疤,又深又长,十分吓人。“一个照面之下,我差点被徐海一刀开膛破肚。他的样貌,我至死都还记得。”

  又有人惊呼出声,记起了徐海的模样。“这小子长得太像徐海了。”

  “不对!”秋宝大声喊道:“我像我娘!见过我娘的都说我长得像我娘……”

  甄金取过那口缅刀,看着上面干了的血迹。“徐海当年曾用这口红毛缅刀在比武中制服真倭酋辛五郎,成就盟主之位。这口刀喋血无数,夺去我江南百姓多少性命。没想到,老吴还会死在这口刀上。”

  他一扬手,将缅刀扔给秋宝,冲众人喝道:“集结!”

  众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从祠堂取出一堆东西来,丫丫叉叉一大堆。

  秋宝接刀在手,正在呆呆愣愣,只见众人已经全副武装,结阵完毕。他们身上都是那种吹弹得破的绵甲,后背缀着一个“戚”字,而甄金特意穿着吴钩那件破烂的绵甲,上面有一个“俞”字。

  “你们发什么疯啊?!”秋宝愤恚大叫,眼泪却不争气地出来。

  “就凭你的姓氏,还有老吴死在这口刀下。”甄金冷冷说完,大声喊道:“台州卫天字营二十八哨青龙队,报上名来!队长甄金!”

  “长枪手王国柱!”“齐大胜!”“李瑞!”“水阿财!” “藤牌手孟天禄!”“蒋阿根!”“万安!”“狼筅手申平!”“许福庚!”“鎲鈀手马自强!”“鲁来贵!”

  再看众人手上兵器,虽有不少年头,却时时磨亮如新,整饬如初。

  “拔刀!”老兵们齐声怒喝。

  经当年戚将军悉心训练,时隔二十年,众人仍是戮力同心,配合默契,行止进退如同一人。

  正是七夕,银河翻浪,天上流星如雨一般地下。

  “啊——!”秋宝如同一条受伤的孤狼厉声长嗥,一闪身窜到生祠门口,夺到吴钩留下的酒葫芦,飞快逃去。

  “往哪里跑!”众老兵虽是伤残不便,结成一队后相互支持,前后照应,却如一条灵蛇。

  终究是秋宝身法轻捷,几折几变逃出重围,然而众人紧追不舍,更兼熟悉地形道路,咬住了他。

  也不知跑了多久,秋宝避过众人追杀,见到一处村舍便罔顾其他,一头扎进了柴草堆里。

  他浑身疟疾般发抖,听得四处犬吠不止,入埘已久的鸡鸭鹅跟着鼓噪,闹腾了大半宿。

  好在这一家农户没有看家狗。

  秋宝躲在柴草堆里不敢出来,抚着身上痛楚,迷迷糊糊,似睡似醒,听到农家阿婆在屋里哄着夜啼不止的小孙子:“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那慈祥的歌谣带着重重的鼻音,饱含温暖慰藉。

  他几乎要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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