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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狗（2）
回到台地中心，坐在那块浅黄色的圆形石块上，内心里感到有巨大的空虚在生长。他嗨嗨地大声喊叫着，践踏周围的小草，折断树枝，试图抑制住它的生长，这个空虚的东西，但是不行，它仍然在膨胀。那只黑猿没有走，仍然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他走过去，踢了它一下，它这才慢慢地离开了这里。
太阳又高了一点儿。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而不是两个或者三个太阳。它出来了，它的同伴却消失了。他一动也不动，让太阳光照射着他，直到他的皮肤感到了它的重量。太阳照着土地、地上的石块、草和树，它们也会感受到阳光的重量。树下却是一片阴影。即使伸出手掌，也可以给几棵小草一片阴影。
回过头来，他看见一只红色的狗蹲在对面，长长的尾巴蜷曲着招展在它身体上方，正是夜晚黑暗中遇到的那个生物。“你是谁？”他问它。它汪汪地叫了两声，声音并不大，算是回答他。他走过去，抚摸着它的背，它红色的毛，它的脑袋和耳朵，又一次问它：“你是谁？”它又叫了一声，脑袋钻进他胸怀间要求他继续抚摸。“你愿意做我的伙伴，是吧？”他说。它又轻轻地汪了一声。它是有同类的。他刚才在大树上就看见远处林子里有好大一群这种东西在撕咬嬉戏。不过这家伙的毛色与它们不一样，尾巴要细一些。
他丢下这只狗，回到空地中心。但这只狗跟着他，一步也不离开。他坐下来，它便也卧下来，看着他或者不看他。他向左面一棵结果的小树走去，见小红狗又跟在他后面，便挥手道：“回去！”这家伙倒也听话，乖乖地回去卧下了。他走过去，摘下一个青色的果子，扔给它。但他用力太多，那果子滚了很远，停止在右面的大树根部。它猛然蹿过去，用嘴叼起了果子，飞奔过来，献给他。他接住果子，用手抚摸它的脊背，对它说：“那么你就跟着我吧。”它哼哼着，表示着它的感激和顺从。
他带着小红狗，走过前面的大树，试图找到那一大群灰色的黄色的狗，却看到了一片奇境：一群白色的黑色的还有黄色的蛇一个个抬起头，吐出来它们的信子，一曲一伸地跳动着，由舒缓到激越，然后停顿下来。一会儿之后，它们又开始另一轮跳跃。一条不守规矩的红色的蛇穿行在这些舞者中间，冷不防咬向一条白蛇，白蛇脖子上渗出了鲜血，痛苦不堪地伏在地上，然后爬向别处去了。蛇们并没有停止它们的舞蹈，它们越发激烈地跳动着，穿插变换出一个一个不同的队形，同时向任何一个对手发起攻击，有时候又突然地静止下来。大概是红色的蛇又咬了一条黑色的蛇，黑蛇也偷偷地溜走了。稍稍休息之后，蛇们又跳动起来，同时任意攻击它们的同类。这样直到最后只剩下一条黑蛇和这条红蛇，它们又重新开始了舞蹈，比赛着自己身体的高度和舞蹈的频率，然后它们缠绕在一起，将尾巴交合在一处。
“这东西！”他若有所悟，点点头，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群灰色的狼而不是什么狗，看见了伏羲和他的小红狗，便一齐向前方奔去。似乎在躲避他们。
他停止了追赶，带着小红狗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向前走，然后又退了回来。“是我要追赶它们的。是我停止了追赶。”他想。他伸出他的右臂，又缩了回来。他弯腰拔出了两株高大的蒿草，折断了几根树枝。“是我要我这样做的。”他把蒿草和树枝缠绕在一起，将它们抛向远处。“我可以再把它们捡回来。”他对自己说。但是他没有再去捡。他将一棵小叶树上一根弯曲着的枝条拉平了，手一松，让它弹了回去，看它晃动着，终究恢复了它原来的平静。
一片树叶从树上落下来。他看着它，感觉它要落入地面的某一个地方，它果然落地了那个地方，只是稍微偏了一点儿。又一片树叶飘落，他感觉它向一侧飘飞，心里用力加强他的感觉，但它仍然飘摇着落了下来，落在刚才那片树叶附近。
他跑入阴影中，又跑回阳光下。又跑向更远的地方，再跑回来，直到两腿绵软，坐在地上呼呼喘气。他跳起来，举起两臂伸向天空，又落入地面。他又跳起来，试图抓住一棵树的一片叶子，但那片叶子太高了。他第二次跳起来抓住了下面的一片叶子。落下来的时候他跌倒在地上。他爬行了几步，又在地上滚动，有些青草被他弄得伏在地上，有的又挣扎着直起身体。
树上落下来一截干枯的枝条，落在草丛里，像一条虫。他蹲下去，捡起它，将它握在手中，让它弯曲而至断裂。他又将其中的一截握在两手用力挤压，它从中间断裂了。再将其中的一截从中折断。最后剩下极短的一截他再也无力将它折断了。将所有折断的部分连接到一起，它们仍然是断裂的。它恢复不了它原来的模样了。把它们排列起来，它们的断面和队列仍然呼应出一个整体。他拔出一棵草，两手将它拉直，再用力，直到把它拉断。他用左手手掌推击右手手掌，将它击向一旁。再用右手手掌推动左手手掌，直到把它推向左肩。两只手掌同时用同样的力，它们就平衡在胸前。两只拳头相对也是这样。两拳相击两手上都有同样的疼痛感。只用右拳击打自己的虚弱之处，比如腹部，疼痛感就停留在腹部上，没有了那种均衡。一条长毛的虫子向这边爬过来，它的颜色与这枯树枝相近。他捏起它，然后用两手六个指头向左右两边拽，把它一分为二。再把它们连接在一起，放在地上，它不会爬了。显然它死了，成为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他想了想，捏起一截填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又吐了出来。它的生命哪里去了？已转化为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了吧。这东西就在他眼前晃动着。
地上和空中有好多东西与他共处在一起，他是其中的一物。他和它们都占据着一个空间。一个或大或小的空间。但他和它们又有所不同。他和那些动物们也有所不同。他站起来，看着眼前的所有，看向天空。太阳又升高了一点儿。
小红狗摇晃着它的尾巴，站在一边看着他。他挥手让它走，它后退几步，仍然看着他。他走过去，摸了摸它的头，它摇动着尾巴，表示它的友好。它也该有一个同类的。他想。
白龟
湖水中之自我。龟背之图。
除了树木还是树木。林子里有各种动物，它们大多无视他的存在。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他一个人承受着这偌大的空间，这让人不解。这些异已的东西压抑着他。可是这大地这天空，这树木，这林间的鸟，这红狗，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东西难道不是他的伴侣？它们应该是我的伴侣。它们属于我，伏羲想，这样说来，我也属于它们。他抚摸着自己的胸脯，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他观察自己的身子和四肢，觉得自己是有力量的。只是看不见自己的面部。他继续向左前方走，穿过一段林子和树丛，看见一群黄褐色长尾巴的人形动物在打闹嬉戏，他看着它们，它们也看着他。其中他原来见过的那只体形较大的动物向右手方向走去，别的动物便都跟着它走了。前面是一片湖水，水面很大，望不见边沿，淡蓝色的湖水上漂浮着一些植物、树叶和几根枯枝。有几只鸟从水面上掠过。岸边一些植物的花朵探向水面。偶尔有一条鱼游过，惹起一串波纹。他蹲下来，看见水中有一个人，心里一阵惊喜：分明是一个人的面部，有鼻子有眼的，同样惊奇地看着他。“你是谁？”他问他。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次：“你是谁？”那人的嘴巴也张了张，似乎在问他，但声音分明是他自己发出的。问过之后他很快就闭上了嘴，只拿眼睛望着他。他也只拿眼睛看着他。他伸手向水面上摸去，却摸住了凉爽湿润的东西，同时那人的面部似乎消失了，只有一些细密的波纹闪动着。但一会儿之后，那些波纹不见了，那人的脸又浮在水面上。再一次伸出手，才看清楚原来是自己的手，原来自己的手可以引发出另外一只手。他将这只手抽回来，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水面上的人也在摸自己的鼻子。莫非水面上的人就是自己？他伸手使劲搅动了一下，水里面的人又消失了。原来这水面能反映出自己的形象，他是看到了自己面部的影子。他看着他自己：头发下面是宽大的前额，然后是眉毛和眼睛，右眼眼角处有一个小小的黑色肉球，一只扁而高的鼻子下面是一张嘴，嘴里面生着两排牙齿。阖住双唇，牙齿就不见了。他挖了一把沙泥抹在额头上，额头上便多了一抹可笑的沙泥。他洗去手上脸上的沙泥，原来的面容又显现出来。“这就是我。”他说。他将两只手掌放入水中，试图掬起自己的脸，但掬起的仍然是一捧水。一会儿之后，水中的他仍然看着他。他站起来，让水面显示出完整的自己。退后几步看去他就渐渐消失了。“你是谁？”他问他。也问自己。他希望他是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另外一个我，可他仅仅是他的影子。“那么我是谁？”他又问他自己。水中的他如同真实的他一样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