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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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花-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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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里的山峰(1)
悼李景峰
  也许很多人不知道李景峰这个名字,是的,他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编。但他在我心里却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差不多三十年前,当我和我的合作者李定兴先生把长篇小说《义和è》的手稿寄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后,心中忐忑不安。那时我们都三十岁出头,甭说长篇,短篇也没写过,稿子在手里还有点自责,一寄出心里就没根了。忽然一天胡同口电话亭的大娘喊我接长途电话,只听电话里自报家门地说:“我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李景峰,风景的景,山峰的峰。你们的稿子我们看过了。过两天我陪我们社的总编韦君宜去天津找你们谈谈。等我们吧!”
  他的名字我马上记住了:风景里的山峰。他的声音清晰又明亮,似乎还有点东北口音。哪里知道这竟然是陌生的文坛对我发出的第一声召唤。
  刚刚把脚伸入文学的我是怯生生的。我是被出版社留在北京朝内大街166号四楼上长达一年的修改作品期间,才懂得种种改稿的符号的。在那个没有电脑和复印机的时代,连怎样用剪刀和糨糊来剪接文稿,都是李景峰教给我的。他是我第一个责编。
  然而,那时代的责编与作者是一种极特殊的关系。他要一遍遍地与我讨论小说的人物、写法、细节,乃至某一个具体的用词。如果他不满意,便撇着嘴说我“偷懒”,如果他满意特别是分外高兴时,一定会说:“你这家伙还真有悟性!”我能从这话声里听得出他很欣赏我,但仅此而已,他从来没太明显地赞扬过我。说老实话,我上学时并不太认真,错别字常常会从笔尖冒出来,只要露出一个,准叫景峰抓住。他毕业于吉林大学,语文功底好,三十多岁就担任国家文学出版社小说组的副组长了。他发现错别字的能耐像高明的警察在车站的人群里发现小偷那样,伸手一抓一个。我至今收藏着他送给我的那本《现代汉语词典》。那本词典是1973年出版的,早叫我烂甚至缺页了。景峰用这本辞典纠正了我不少错别字。
  记得他那时挺年轻,比我大三四岁。常常在一起说笑,其实他更多时间是笑嘻嘻地听任我海阔天空,他本人不善言谈,但对人却很用心。我那时家境不好,地震时受难很重,正寄居在友人家。住在出版社改稿时大多时侯只能买价钱便宜的素炒白菜或菠菜。他隔些时候就会在下班时,叫我去他家包饺子。我知道他是想给我开开荦。那时候,吃饺子是生活的一个小小的奢侈。他住在红星胡同出版社的职工宿舍,一排排平房,门儿临院,里外两小间,从院里一步迈进屋,再一步就进了里屋。记得他每次拌馅时,最后都要再倒上一点香油。然后用食指一抹瓶口的残油,抹在自己嘴唇上,吧唧两下嘴,笑嘻嘻地说这么一句:“真香,馋馋大冯这个馋猫。”那种温馨之情叫我至今还能感到。后来,总编韦君宜特意批给我每月15元的伙食补助,也全是他悄悄“努力”的结果。
  然而,他从不向我“表功”。其实真正被人记住的都不是自己表白出来的。在我们的处女作刚刚印出来时,他手拿着那上下两本散着油墨香味的新书跑到四楼上送给我,嘴里说道:“真不舍得给你呀。”他说的是笑话,我却觉得这本书确确实实也是他的。他为这部书付出多少心血,但书上并没有他的名字呀。

风景里的山峰(2)
那时,我有点歉疚,有点窘。人家和你一起推动一辆车,等车启程了,你乘车走了,人家却在地站着。
  记得一次,他父亲重病,要赶夜车回东北,我送他去车站,车子误点误了很久,待他坐上了车,我再回到出版社时已午夜三点。出版社锁了门。我坐在门口矮墙上一直等到天亮。后来景峰知道此事,问我那天夜里在大街上是怎么度过的。我怕他自责,便笑道,我第一次知道一个大城市是如何从夜里一点点醒来的。我绘声绘色地讲下夜班的人怎么走路和骑车,上早班的人怎么在清凉的空气里咳嗽,最早的炸油饼的味道如何“有个尖儿”直往鼻孔里钻,以及第一辆无轨车的声音??他听着笑了。可是过了两年一次聊天聊到赶夜车时,他却忽然说:“我叫大冯在大街上冻了一夜。”这才知道,他一直还在为那件他“毫无责任”的事暗暗自责。
  他不仅是《义和è》的责编,还是我独立完成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神灯》、第一部中篇小说《铺花的岐路》和第一篇短篇小说《雕花烟斗》的责编。这些小说的背后全都有一个故事。这些故事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一直支持着我奔入伤痕文学的大潮。然后我们好像各自东西,我忙我的文学、绘和文化保护,他依旧干着自己的老本行结识一位又一位新作者、改稿、编书,直到把书出版。我只是偶尔与他通一个电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给他的电话少了,有时间隔的时间会长达数月或半年。一次,他接到我的电话忽然说:“大作家居然还记得我!”这使我一阵慌张。我忙着解释和致歉,正当我感觉愈解释愈无力时,他却笑道:“解释什么,你要不记着我还会来电话吗?”这使我深深感受到他对我挺在乎,在乎是一种情感上的需要,这需要牵着日渐遥远的那些有情有义的往事。那么为什么他从来不打电话给我呢?连他后来生病以至突然辞世而去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直到他去世后,他的爱妻刘蕴洁才对我说,他不愿意像那次我跑到北京的和医院去看他。他不叫妻子再把病情透露给我,怕我着急、分心、影响工作。但直到生命最后的一些日子,还叫妻子去书店看看有没有我的新书??
  他把三十年前的那份友情一直坚持到最后。他这种方式源自一种性格,一种情义,也是那个时代编对作者特有的一种爱惜之情。这种感情帮助过多少作家的成长,这种感情今后还会有吗?
  不知为什么,当我想到这种情义与性格时,会自然地想到他最初用带着东北口音自我介绍时说的那句话:
  “风景的景,山峰的峰。”
  是啊。他是我人生风景中永远的一座山峰。
  哀谢晋
  我曾对一向生龙活虎的谢晋说:“你能活到二十二世纪。”但他辜负了我的祝愿,今天断然而去,只留下朋友们对他深切的痛惜与怀念以及一片浩阔的空茫。
  前不久,台湾导演李行来访,谈到夏天里谢晋在台北摔伤,流了许多血,“当时的样子很可怕,把我们都吓坏了”,跟着又谈到谢晋老年丧子。我说老谢曾特意把他儿子谢衍的处女作《女儿红》剧本寄给我,嘱我“非看不可”。李行说谢晋对谢衍这条根脉很在乎,丧子之痛会伤及他的身体。这时我忽然感到老谢今年有点流年不利。心想今年若去南方,要设法绕道去上海看看他。但现在这一切都只是过往的一些毫无意义的念头了。 。。

风景里的山峰(3)
太熟太熟的一位朋友了。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在政、文联以及大大小小各种会议和活动中,无论是会场上相逢相遇,还是在走廊或人群中打个照面,都会有种亲切感掠心而过。老谢是个亲和、简单、没有距离感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他几十年说的话似乎只有三个内容:剧本,演员,为电影的现状焦急。他脑袋里再放不进去别的东西。如果你想谈别的那你只好去自言自语,他听似没听进去;但只要你停下来,他立即开始大谈他的剧本和演员,或者对电影业种种弊端发火。他发火时根本不管有在座。这时的老谢直率得可爱。他认为他在为电影说话,不用顾及爱听或不爱听。他从不谈自己;他的心里似乎没有自己,他口中总是挂着斯琴高娃、姜文、陈道明、潘虹、刘晓庆、宋丹丹和第五代导演们那些出色的电影精英。他眼里全是别人的优点。能欣赏别人的优点是快乐的。还听得出来,他为拥有这些精英的中国电影而骄傲。
  在此之外的老谢一刻不停地忙忙碌碌,找演员、搭班子、谈费、来去匆匆去看外景。难得一见的是他在某个会议餐厅的一角,面前摆着从自助餐的菜台拣的一碟子爱吃的菜,还戳着一瓶老酒,临时不到酒友就一人独酌。这便是老谢最奢侈也是最质朴的人生享受了。他说全凭着酒,才能在野战军般南征北战的拍片生涯中落下一副好身骨。他说,这琼浆玉液使得他血脉流畅,充满活力。前七八年我和他在京东蓟县选外景时,他不小心被什么绊了一跤,摔得很重,吓坏了同行的人,老谢却像一匹壮健的马,一跃而起,满脸憨笑,没受一点伤,那年他78岁。
  天生的好身体是他天性好强的本钱。他好穿球鞋和牛仔裤,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陪伴,一位标准的职业电影人。虽然他穿上西服挺漂亮,但他认为西服是“自由之敌”。他从不关心全国文联副主席和政常委算什么级别,也不靠着这些头衔营生;他只关心他拍出的电影分量。一次,一位朋友问他是不是不喜欢炒作自己。他说他相信真正的艺术评价来自口碑,也就是口口相传。因为对于艺术,只有被感动并由衷地认可才会告知他人。
  这样的艺术家,活得平和、单纯而实在。那些年,年年政会议期间文艺界的好朋友们都要到韩美林家热热闹闹地聚会一次。吴雁泽唱歌,陈钢弹曲,白淑湘和冯英跳舞,张贤亮吹牛,姜昆不断地用“现挂”撩起笑声。惟有老谢很少言语,从头到尾手端着酒±,宽厚地笑着,享受着朋友们的欢乐。这时,他会用他很厚很热的手抓着我的手使劲地攥一下,无声地表达一种情意。最多说上一句:“你这家伙不给我写剧本。”
  他心里想的、嘴里说的还是电影!
  我的确欠他一笔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他跑到天津要我为他写一部足球的电影。他说当年他拍了《女篮5号》之后,主管体育的贺龙元帅希望他再拍一部足球的影片。他说他欠贺老总一部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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