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老七眼中一亮,遂又黯然,道:“兴修水利乃利国利民之善举,百姓无不拥护。只是……”
“只是什么?老伯但讲无妨。”
“要是能有饭食才好,否则饥肠辘辘,实难撑持也。”
刘庆笑道:“这是自然。有道是‘皇帝不差饥饿兵’嘛!小王已着内史筹备,每丁每日一升口粮。”
殷老七闻言大喜,道:“如此甚好,这年头能有饱饭裹腹,谁还计较工酬也!”
刘庆道:“此话不可如此说。眼下国力衰微,权且造册记之,日后自当偿还,亦可从税赋中抵免。”
正说着,芊儿提了一篮野菜进得门来,见有生人,道:“爹,有客人了?”
殷老七指了指刘庆道:“这位乃吾六安国之王爷!芊儿,还不给王爷见礼!”
芊儿闻言,小脸绯红,慌忙给刘庆敛衽一礼,道:“民女有眼无珠,请王爷恕罪!”转身又对殷老七悄声道:“爹,他可是给俺百姓发粮赈灾的那个王爷?”
“废话!咱六安国还能有几个王爷?”
芊儿轻声道:“想不到这么年少哩!”
刘庆见此女虽粗衣敝裳,却容颜清秀,品格不俗,眉眼之中,内蕴神釆。遂不胜惊异,暗忖这穷街陋巷之中,竟也有如此绝色。
殷老七见王爷神态异然,便介绍道:“此乃小女,名唤芊儿。”
“芊儿?”刘庆喃喃自语道:“多好听的名字!”
殷老汉笑道:“乡下姑娘,乃粗鄙丫头也。”又对芊儿道:“王爷要兴修水利,造福万民,正着我招呼乡亲们哩。”
“是么?那我也要去!”
刘庆扑哧一笑,道:“修河乃粗重之活,只需男丁。尔乃女子,何况尚未成年呢!”
“谁说的?我都十六啦!不信你问我爹,我可有力气啦!”说着便捋起衣袖,伸出一截嫩藕般的胳膊。
众人被她那认真且淘气的神态逗得哈哈大笑。
刘庆瞧着这个美丽活泼、天真无邪的乡间妹子,心中不禁流过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感觉。这位生于深宅大院、贵胄之家,有着皇族血统的王爷,十八年来所见到的都是低眉顺眼、屏声敛气的女子,从未想过世上还有像芊儿这样天性袒露、无拘无束的女孩子。与他所见过的女子相比,这个乡野丫头似乎更有魅力,更令人感到亲切和迷恋。
“王爷,修河的事,打算何时开工?”
“哦,当然是越快越好了。”刘庆终于醒过神来,他明白:他是王爷,是一国之君,他与眼前这位天真烂漫的女子是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们之间,有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于是,他对殷老七道:“刚才所言之事,拜托老伯了。小王还有要务,就此告辞。”
十七
端午刚过,天就奇热了起来。
正阳关河堤工地一带寸草不生,片荫不见,更是酷暑难耐。堤上堤下,数千人光着臂膊,肩挑臂扛,锹起锄落,挥汗如雨,却笑语喧天。劳动号子声此伏彼起,声震四野。
在堤坝上,有三个汉子在汗流浃背地打夯。其中一位年龄在四十上下,另一位约三十出头,还有一位看样子还不到二十。他们一边扯着夯绳上下舞动,一边随着号子声一唱一和,其神态甚是惬意,好像不是在做苦力,而是在做游戏一般。
在他们旁边的一位大爷朝他们瞅了又瞅,对身边的一个小伙子道:“二狗,你看那三个打夯的,面生得很,好像不是本地人哩!”
“就是,”那个被叫作“二狗”的道:“听他们说话口音也不对。三叔你看,那个年轻的小哥,细皮嫩肉的,可不像是咱庄稼人!”
“唉——”那个“三叔”叹了口长气,道:“这年头,人还不都想吃饱肚皮。我想他们怕是冲着每天一升口粮来的吧?”
“就是就是。”
正说着,忽听堤下传来一声脆叫:“喝水啰——乡亲们都过来喘口气,喝口水吧!”
小伙子一听,丢下手中的锹,呵呵一笑道:“瞧,芊儿送水来了!三叔,歇会儿喝口水去!”
三叔点点头,道:“嗯,就来。”
于是,堤上堤下的人都放下手中的活计,朝着芊儿送来的两只水桶围将过去。一阵牛饮,两桶水便去了多半。
芊儿见堤上还有三个人在打夯,便喊起来:“喂——!上头的大哥,快下来喝水唷!”
那三人便停下手中的活计。那位年轻后生朝芊儿瞅了瞅,道:“咦,好像是芊儿?”
“她还真地来了!”那位四十上下的奇道。
这时,芊儿也认出他们来,顿时,两眼瞪得老大:“妈呀,是王爷!”
“谁?”旁边的人齐问道。
“是王爷,真是王爷!”便可着嗓子喊道:“王——爷——!”
这下所有的人全怔了,只听有人小声道:“还不跪下!”顿时,堤下密密麻麻跪成了一片。
刘庆与朱然、钟沮下到堤下。刘庆道:“乡亲们免礼,都起来罢。”
“谢王爷!”众人这才站起身,细细端详这位细皮嫩肉却又弄得一身汗污的少年王爷。
这时,芊儿已将一瓢清水端至刘庆面前,笑吟吟地道:“请王爷用水!”
刘庆接过水瓢,一饮而尽,以手背擦了擦嘴,笑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芊儿抿嘴一笑,道:“连王爷这样的金枝玉叶都来了,您说,我能不来么!”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三叔冲刘庆拱了拱手,道:“王爷乃万金之躯,且日理万机,怎可到河上来干这粗力活!”
“就是就是。”众人一齐附和道。
刘庆莞尔一笑,道:“小王如何就不能来了?治河乃国之大事,人人有责。吾身为一国之君,理当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嘛!”
芊儿道:“可您和咱们不一样!”
“哦,如何便不一样了?”刘庆饶有兴趣地问。
“您要是累坏了,谁还给咱们发口粮呀?”
一句话说得大伙忍俊不禁,哄然大笑起来。
刘庆笑了一回,又谓众人道:“诸位乡亲:开渠治河乃关乎国计民生之大事。国以民为本,以农为根。而水乃农之命脉。治水成败,悠关国之兴衰,民之生死。水利之兴,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当年帝禹治水,历经九载,三过家门而不入,终绝洪涝之患;孙叔敖三去相,披肝沥胆,身体力行,方有芍陂之利。而今我等君民一心,和衷共济,众志成城,同赴艰难,定会根治水患,变害为利,保吾六安之地,风调雨顺,旱涝保收!使吾六安之民,衣食无忧,康乐无疆!此乃小王之愿,亦万民之愿矣!”
众人闻言,无不感慨欢欣,激昂之情,溢于言表。
芊儿对三叔叹道:“瞧他小小年纪,怎么竟懂如此多的道理!”
三叔笑道:“还不是读书读的,你呀,趁眼下年轻,还不赶紧多识些字,多读些书。”
“干嘛呀?我又不想当王爷!”
十八
说话间便到了七月。
各县水利工地的工程已基本就绪,不少民工相继返回故里准备安排秋种事宜。城中的店面也陆续开业,街面上行人也日见增多。
这段时间管筇没有随着王爷,而是在单独调查一件事,那就是库金失踪之谜。他从中尉邵仲的口中,隐约得知六安国近十年来所收缴的税赋数量是惊人的,除去解送京城和国中开销那有限的一部分外,应该还有很大的库存。而国相毛苍却称国库已经空虚。从金库管事张瑁交上来的帐册上来看,也无多大的破绽。他也曾找到张瑁,当面询问这些年的收支情况。张瑁所言与毛苍所言如出一辙,似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然而正是这“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令他疑窦丛生。一个若大诸侯国的十年的收支杂帐,过于简单,过于清楚明了,反倒不合常情了。何况这本帐册,纵跨十个春秋寒暑,却并不陈旧,倒似新制一般。显然,这是一本临时现做的假帐!但那本真的旧帐还在么?如果在,又在谁的手中?没有真凭实据,谁也不敢妄言。就连中尉邵仲也只是私下揣测,并不了解实情。几天来,他也曾询问过一些相关之人,但这些人一闻此事,都面有惧色,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使他每每无功而返。
就在他进退维谷、心灰意冷之际,在他回府的途中,忽遇一孩童,拦住去路,问他道:“你是管筇先生么?”
管筇一惊,道:“正是,你有什么事么?”
那孩童并不答话,只将一只竹简递给他,立刻返身逃去。
管筇看那竹简,上面只歪歪斜斜地写着六个字:“查库金,寻严春”。
管筇将这只竹简细细看了几遍,口中念叨着“严春”两个字,心想,这个严春想必便是个知情之人了!但这个严春究竟在哪儿?这个送他竹简者又是何人?他却一无所知。他想起在那八公山客栈之时,也有个神秘人物曾给他一支竹简。那么,这两支竹简的主人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个不肯露面的神秘人物又是谁?这个人为什么要一再地暗中相助却又不肯现身?这一连串的问题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要解开这个谜团,首先便要找到这个“严春”。这个人眼下是开启这把神秘之锁的唯一的钥匙。
他在大街小巷转了个遍,逢人便打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名叫严春的人。众人皆摇头说从未听说过。管筇心中奇道:难道此人不是本地人?不是本地人又何以会知晓六安库金的事呢!难道那个神秘之人故意在捉弄他?也不对,谁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无聊之事呢!
回到府里,他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满脑子都是“严春”两个字,口中不停地念叨个不休。
王爷有个杂役,是六安本地人。他见管筇老是“严春严春”的念叨个没完没了,但笑问:“先生是在唤哪个么?”
管筇摇摇头,道:“我是在找一个名叫严春的人,可满城的人都说不认识。”
“严春?”那杂役道:“没听说过。”想了想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