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鬼与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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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鬼与人间-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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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文才韬略愧须眉。《仙人岛》写“中原才子”顾盼自雄,被两位年方及笄的少女在谈笑挥洒中大加挖苦,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井中之蛙。《狐谐》写一群书生同狐女舌战,宛如孔明舌战群儒,书生孙得言以口舌之孽轻薄狐女,被狐女巧妙地骂作“狐孙子”:“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陈氏兄弟随声附和,狐女巧妙地将陈氏兄弟的名字“所见”、“所闻”嵌入句中,以资调笑:“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是‘臣所闻’。”狐女还巧妙地拆开自己狐字骂这三个书生为“大瓜”(妓女)、“小犬”。狐女口角伶俐,见识高超,从容大雅,被王士祯称为“辩而黠,自是东方曼倩一流”。在第一章中笔者已经讲过《狐谐》这个故事深藏的玄机:它是蒲松龄讽刺孙蕙的作品,但根本不了解蒲松龄生平的读者照样可以兴趣盎然地看《狐谐》,因为这里边的狐女太幽默风趣口角生风了。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就大段地引用这篇小说的文字。《颜氏》为才女立传。把颜氏描写成同花木兰替父从军,黄崇嘏求凰得凤,徐渭《四声猿》的洪升,《四婵娟》中的杰出女性是一类人物。颜氏十几岁随父读书,父称她为“女学士”。颜氏嫁给某生后,对某生朝夕劝读,严如尊师,某生却是扶不起的阿斗,屡试屡败,颜氏愤而女扮男装应试,中进士,官至御史。颜氏把封建重压下女子被压抑的才能充分地显示了出来:有文才,可以在制艺文上超过男人;有治国的才干,可以在吏治上不逊须眉;有支撑门户的能力,为公婆挣得了皇封,为丈夫取得御史头衔。聊斋写颜氏以夫人而做侍御,旨在讽刺官场“侍御而夫人”的家伙。他也用颜氏这样一个十年雄飞的女子使“天下冠儒冠,称丈夫者,皆愧死矣”。
  她们位卑未肯忘道义,年老更加识沧桑。《纫针》中写王心斋欠富户的钱,富户逼王女为妾,王妻求救于二弟,两位舅舅对外甥女见死不救。此时与王家素不相识的小商之妻夏氏却为营救王氏女典当钗铒,借贷于母,百计为之营谋,凑足三十金。偏偏银子被小偷窃走,夏氏因不能救王氏女,引带自缢。王氏女哭于其墓,霹雳大作,震开其墓,夏氏复活。一位没有多少学识的家庭妇女,仁侠仗义如古代侠客。《张氏妇》中的农妇慧而能贞,胆大心细,巧惩清兵,保护自己。《农妇》写淄川一农人妇勇健如男子,产后当日即肩担两巨瓮行百里外出贸易。农妇位卑却疾恶如仇,与尼姑定为姊妹,一闻尼有秽行,便拳石交施地教训之。其豪爽自快,与古剑侠无异。夏氏、张氏妇、农妇皆是没有文化的下层妇女,她们却能解纷、善脱难,爱憎分明,讲究道义。《崔猛》和《田七郎》中的两位老妇,训子如老儒讲学,话尽人生哲理。聊斋中农妇和老妇,真如野桃含笑山葩艳,老树着花无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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悖于常情的奇女子(1)
蒲留仙笔端有力任纵横,尤能独出机杼,写他人之未写,创造出一批悖于常情的奇女子。其中细侯、侠女、霍女颇耐人寻味。
  细侯的作为使至贱的妓女获得寿亭侯归汉的崇高。细侯生活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的糜烂生活中,竟有吟诗的雅兴,看中穷塾师满生,以清贫自给为理想,认为有薄田半顷,破屋数椽,夫妇相守,“闭户相对,君读妾织,暇则诗酒可遣,千户侯何足贵”!在以富贵功名取人的封建社会,一个烟花女子如此高洁,实难能可贵。更可贵的是细侯与满生相恋又相离后的表现:满生为凑足细侯赎身费南游,细侯从此杜门不接一客,富商许诺衣锦而厌粱肉的生活向她求婚,她说:“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高洁坦荡,掷地有声。后因富商诡谋,细侯误认满生已死,为报答养母之恩,不得已嫁富贾。满生被富贾设计轻罪重判,又靠弟子之力出狱,细侯一旦听说满生下落,知满生入狱皆贾所为,决然杀抱中儿归满生。细侯杀子似不合人情,然此举古已有之。《唐国史补》卷中写贾人买妾生二子,后妾报父仇。断二子喉而离去。古希腊戏剧《美狄亚》中,伊阿宋要娶克瑞翁的女儿克瑞乌萨为妻,他原来的妻子美狄亚用魔衣将新娘活活烧死,为了在精神上彻底打垮伊阿宋,美狄亚当他面杀死了他们的儿子。细侯杀子与美狄亚近似,一方面包含着她义无反顾的勇气,一方面又包含着让富贾断子绝孙的刻骨仇隙。“虎毒不食儿”。一个娇弱女子却如此刚烈,蒲留仙在这个贱之甚的妓女身上寄托了崇高的道德追求。
  侠女有老母在堂,又有大仇未报,她不允顾生求婚,有情可原。她的艳若桃李而冷如霜雪,使顾氏母子百思不解。如果说她是嫌顾生家贫而拒婚,却又代顾母缝纫,为顾母洗病患处,出入堂中,操作如妇。她不肯与顾生结婚,却宁愿担不婚而孕之名,为顾生生儿子。《侠女》篇将古代剑客所为和颇似近代开明女性的洒脱糅为一体,创造了一个颇具神采的女性:她为父报仇,埋头项、隐姓名,追踪仇人三年,终于探清门户,亲手取仇人头。谢小娥报父仇,深谋远虑,有勇有智。她待人以诚,有恩必报,受顾生之恩,以子嗣相报。她的婚姻观尤为奇异,她对顾生说:“枕席焉,提汲焉,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只要两情相许,两心相知,何用婚姻形式?只要患难与共,何用礼法名分?在讲究贞节,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侠女简直离经叛道之极。
  霍女似乎是个又淫荡又奢侈的妖姬。她夜晚独行,遇好色的朱大兴,被强胁引与归家,就在朱家住下来,食必燕窝、鸡心、鱼肚白,日需参汤一碗;衣必锦绣,数日一换;闷辄招优伶为戏,一不高兴,还跑到何姓大户去绸缪数日。等朱家财产荡尽,她跑到黄生家,马上变了一个人,躬操家苦如贫妇,夫妇恩爱甚笃。她还巧计让黄生假意卖自己,骗了一大笔钱。霍女携黄生归家后,又主动替黄生纳妾,让黄生冒充她的哥哥娶阿美。阿美发现自己的丈夫竟是霍家的女婿,振振有词地争嫡庶,霍女却从此杳如黄鹤。霍女究竟是怎么回事?连蒲松龄自己都不明说,却在“异史氏曰”中历数她的种种不情之情:“三易其主不为贞,然为吝者破其悭,为淫者速其荡,女非无心者也。”霍女自己说:“妾生平于吝者则破之,于邪者则诳之也。”以杀富济贫手段同男性周旋,在女人是弱者的岁月中,她纵横捭阖,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同男性交往,天马行空独往来。她毫不在乎“好女不事二夫”的道德信条,自己挑选男人,一易再易,我行我素,表现了一个女性对自己爱情自由选择的问心无愧、坦然自若。她也不在乎那个时代女人最看重的名分,不问嫡庶。霍女这种人物在那个时代能否存在?连留仙自己都怀疑,他说:“女其仙耶?”
  悖于常情的聊斋女性中,最成功也最为留仙钟爱的,当属婴宁。留仙自称,婴宁似山中“笑矣乎”的香草,远胜作态之“解语花”。婴宁这位天真烂漫的狐女不像太液牡丹那样华贵、娇嫩,却像山花般明媚,山涧般清澄。这位矫矫脱俗、了无脂粉气的姑娘来自何方?“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只有鸟道”。她住在绝顶人来少、山光悦鸟性的深山。没有人事纷繁,只有山月松风;没有尔虞我诈,只有绿竹红花;没有驷马坦途,只有鸟飞之路。这个远离庸碌人世的所在,佳木葱茏,空气澄净,草舍茅庐,豆棚瓜架,红花片片飞坠,海棠探入室内,青山绿竹,花草野鸟构成了婴宁的氛围,养成了她的远离尘世的率直。
  

悖于常情的奇女子(2)
婴宁爱花成癖,她一出场,拈梅花一枝,再露面,执杏花一朵。她在做姑娘时关心的是:“视碧桃开未?”做秀才娘子时,她窃典金钗购置异花,连厕所都为她的花香熏染。花自始至终伴随着婴宁。她与王子服郊外相遇,大大方方遗花于地,留下爱情信物。她在芳华鲜美的桃树下同王子服进行妙趣横生的爱情逗趣。她因为爬墙摘木香,为西人子所窥,导致了西人子暴卒的横祸。花与婴宁休戚与共,婴宁自己,就是远离尘嚣的深山中自由开放的山花。
  婴宁善谑,她不拘礼法,想说就说,想笑就笑。聊斋中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开王子服的玩笑:“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开口解颐,似骂实爱。查淄川方言,人们谈到对喜爱的人时,常常用“小狼贼”。当王子服向她表示保存花是为对拈花人相爱不忘时,她故作惘然不解,干脆要折一巨捆花送王子服。王坦率地剖白自己对她乃“夫妇之爱”,她偏要天真地问“有以异乎?”进而对王子服“夜共枕席”之说回答:“我不惯与生人睡。”表面上看,婴宁迹近傻大姐,实际上“憨”为“慧”之隐身衣,她装作不懂王生的痴情,正是为了让王生把爱表达得更热切。她还把“夜共枕席”的话,变成一句大白话“大哥欲我共寝”说给母亲听,令王生大窘,实际上,她的母亲是个聋子,根本听不到她这样说,只是让王子服手足无措。婴宁同王子服的爱情剖白,没有乐府诗“上邪”般信誓旦旦。没有待月西厢的忐忑不安,而是两个人站在桃树下说笑话,这种爱情表白古代文学中绝无仅有,别致之极。
  婴宁最爱笑,无拘无束地笑,无法无天地笑。结婚拜堂都被她笑得“不能俯仰”。婴宁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笑得最恣肆、最开心的姑娘。她几乎把封建时代少女应遵守的一切祖训全打破了。她面对陌生男性,自由自在地笑:“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复笑,不可仰视”,“大笑”,“狂笑欲坠”,“笑又作,倚树不能行”……真是任性而为,一切封建礼教的繁文缛节对她,均如秋风吹马耳。婴宁是人间真性情的化身。蒲松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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