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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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作品集-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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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合欢树。我喜欢合欢树。我想这是个好办法。人死了,烧了,未免太无作为,不如让他去滋养一棵树,给正在灰暗下去的地球增添绿色。我想为什么不能人人如此呢?沙漠的扩展、河流的暴虐无常、恶劣气候的频繁,正给人类的生存带来威胁,而这,都是因为地球上的森林正在与日俱减。要是每个人死了都意味着在荒贫的裸土上长成一棵树,中国有十一亿人世界有五十亿人,一百年后中国便多出十几亿棵树,世界便多出五十几亿棵树,那会是一片片多么大的森林!那时候土地会变得肥沃,河流会变得驯顺而且慷慨,气候会更懂秩序,一年四季风调雨顺。当然不是都种合欢树,谁喜欢什么树就种什么树,树都是平等的。后人像爱护先人的坟墓那样爱护着这些树,每逢祭日,培土还是培土,酹酒改为浇灌,献花改为剪枝,死亡不单意味着悲痛,更不意味着浪费,而是意味着建设,意味着对一片乐土的祈祷和展望。森林逐日地大起来,所有可爱的动物和美丽的植物都繁荣昌盛。那样,墓地不仅是人类历史的祭坛,不仅是人类平等的象征,还是万灵万物的圣殿,还是人与自然和解的象征与实证。力雄说我这个想法也很好,就让他那个凡人纪念堂坐落在这样的森林中间,或者就让凡人纪念堂的周围长起这样的大森林来。
  我想,为了记住这一棵树下埋的是谁,也可以做一面小小的铜牌挂在树上,写下死者的名字。比如说我,那铜牌上不要写史铁生之墓,写:史铁生之树。或者把树的名字也写上:史铁生之合欢树。
  

悼路遥
我当年插队的地方,延川,是路遥的故乡。
  我下乡,他回乡,都是知识青年。那时我在村里喂牛,难得到处去走,无缘见到他。我的一些同学见过他,惊讶且叹服地说那可真正是个才子,说他的诗、文都作得好,说他而且年轻,有思想有抱负,说他未来不可限量。后来我在《山花》上见了他的作品,暗自赞叹。那时我既未做文学梦,也未及去想未来,浑浑噩噩。但我从小喜欢诗、文,便十分的羡慕他,十分的羡慕很可能就接近着嫉妒。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北京,其时我已经坐上了轮椅。路遥到北京来,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看我。坐上轮椅我才开始做文学梦,最初也是写诗。第一首成形的诗也是模仿了信天游的形式,自己感觉写得很不像话,没敢拿给路遥看。那天我们东聊西扯,路遥不善言谈,大部分时间里默默地坐着和默默地微笑,那默默之中,想必他的思绪并不停止。就像陕北的黄牛,停住步伐的时候便去默默地咀嚼。咀嚼人生。此后不久,他的名作《人生》便问世,从那小说中我又听见陕北,看见延安。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西安,在省作协的院子里。那是1984年,我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回陕北看看,路过西安,在省作协的招待所住了几天。见到路遥,见到他的背有些驼,鬓发也有些白,并且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听说他正在写长篇,寝食不顾,没日没夜地干。我提醒他注意身体,他默默地微笑。我再说,他还是默默地微笑,我知道我的话没用,他肯定以默默的微笑抵挡了很多人的劝告了。那默默的微笑,料必是说:命何足惜?不苦其短,苦其不能辉煌。我至今不能判断其对错,唯再次相信“性格即命运”。然后我们到陕北去了,在路遥、曹谷溪、省作协领导李若冰和司机小李的帮助下,我们的那次陕北之行非常顺利,快乐。
  第三次见到他,是在电视上,“正大综艺”节目里。主持人介绍那是路遥,我没理会,以为是另一个路遥,主持人说这就是《平凡的世界》的作者。我定睛细看,心重重地一沉。他竟是如此地苍老了,若非依旧默默地微笑,我实在是认不出他了。此前我已听说他患了肝病,而且很重,而且仍不在意,而且一如既往笔耕不辍奋争不已。但我怎么也没料到,此后不足一年,他会忽然离开这个平凡的世界。
  他不是才四十二岁吗?我们不是还在等待他在今后的四十二年里写出更好的作品来吗?如今已是“人生九十古来稀”的时代,怎么会只给他四十二年的生命呢?这事让人难以接受,这不是哭的问题。这事,沉重得不能够哭了。有一年王安忆去了陕北,回来对我说:“陕北真是荒凉呀,简直不能想象怎么在那儿生活。”王安忆说:“可是路遥说,他今生今世是离不了那块地方的。路遥说,他走在山山川川沟沟峁峁之间,忽然看见一树盛开的桃花、杏花,就会泪流满面,确实心就要碎了。”我稍稍能够理解路遥,理解他的心是怎样碎的。我说稍稍理解他,是因为我毕竟只在那儿住了三年,而他的四十二年其实都没有离开那儿。我们从他的作品里理解他的心。他在用他的心写他的作品。可惜还有很多好作品没有出世,随着他的心,碎了。这仍然不止是一个哭的问题。他在这个平凡的世界上倒下去,留下了不平凡的声音,这声音流传得比四十二年要长久得多了,就像那块黄土地的长久,像年年都要开放的山间的那一树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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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留念
活着的事,大抵在两个方面:务实与务虚。缺其一,便可算得残疾。譬如一个家,家徒四壁势必难以为继,便是笃爱如牛郎织女者,也是“你耕田来我织布”地需要务实。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爱情没了,万贯家财很可能只是内战的火药捻;爱情,即务虚的一面。
  现在的中国,是空前地务实起来了;市场经济正在淘汰着懒汉和清谈家,这真是个好兆头,没有人不盼望她从此富强。但这并不是说,她过去就多么地理解务虚,连年的文打武斗多不过是虚误罢了;爱情呀,人性呀,人道主义呀,都曾一度做过被唾弃的角色,可见务虚的方面也是多么荒芜。
  辩论先务实还是先务虚,先谋生计还是先有爱的追寻,先增加财富还是先提高文明水平,似乎都是无聊的逻辑。房子有了而找不到爱情,或新娘来了再去借钱盖屋,都是极不幸的局面。为什么不能舍生忘死地爱着,同时又废寝忘食地建设家园呢?虚实相济才是好文章,才有最新最美的图画。
  务实与务虚绝不相互抵触。劳累了一天,人们需要娱乐;奔波了一生,人们向它要求意义;作为五十亿分之一,每个人都有孤独和困苦,都希望这个世界上充满善意和爱情。在参天的大厦下和飞奔的轿车里,这些东西会不期而至吗?好像不会;名和利都可能会这样,唯善意和爱情是不能不由期盼来催生的。
  在“俗人”成为雅号的时刻,倒是值得冒被挖苦的风险,做一回“雅士”的勾当。沉静地坐一会儿,到大厦之外的荒地上走一趟,凭心神去追回被冷淡了的梦想,风吹雨洒,会看见天堂尚远,而梦想未变。于是,虽得不住“俗人”的雅号,反惹一身“雅士”的俗气,心里也不计较了,觉着往前走去似乎有了底气。
  多年的虚误,让理想背了黑锅。但理想的性质注定它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注定它要发展和不可泯灭。说不要理想,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不要理想正也是一种对理想寻求,但凡活着总是要往前走的,不可抹杀的时空保障了这一点;说不要理想,其实只是在发展着理想和丰富着前途。但说不要理想,毕竟是说错了。原本想说的很可能是:不要再清谈,不要再虚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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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务虚笔记》的一封信(1)
柳青:您好!
  来信收到已久,本该早给您回信的,但总想就您对《务虚笔记》的意见说说我的想法,所以一直耽搁着。
  可现在又觉得,要在一封信中说清楚,未必容易。试试看吧。但这绝不是说《务虚笔记》(以下简称《务》)有多么高明,只是说它有点特别,甚至让人难于接受。让人难于接受的原因,当然不都是它的特别所致,还因为它确实存在很多缺陷。但这缺陷,我以为又不是简单的删减可以弥补的,删减只能损害它的特别。而其“特别”,又恰是我不能放弃的。所以,这篇东西还是让它保留着缺陷同时也保留下特别吧。你不必再操心在海外出版它的事了。它本不指望抓住只给它一点点时间的读者,这是我从一开始就明白的事。世界上的人很多,每个人的世界其实又很小,一个个小世界大约只在务实之际有所相关,一旦务虚,便很可能老死难相理解。这不见得是一件坏事。也许这恰恰说明,法律需要共同遵守,而信仰是个人的自由。
  《务》正在国内印第二版,这已经超出我的意料。读者大约是根据对我以前作品的印象而买这本书的,我估计很多人会有上当的感觉。对此我真是有点抱歉,虽然我不认为这是我的错。我还是相信,有些作品主要是为了卖,另一些更是为了写——这是陈述,不包含价值褒贬。就比如爱情的成败,并不根据婚姻的落实与否来鉴定。
  您在信中说,“C的穿插可以舍去……没有自传体味道,使它脱胎而独立,更显得成熟。”——就从这儿说起吧。
  在我想来,人们完全可以把《务虚笔记》看成自传体小说。只不过,其所传者主要不是在空间中发生过的,而是在心魂中发生着的事件。二者的不同在于:前者是泾渭分明的人物塑造或事件记述,后者却是时空、事件乃至诸人物在此一心魂中混淆的印象。而其混淆所以会是这样而非那样,则是此一心魂的证明。故此长篇亦可名曰“心魂自传”。我相信一位先哲(忘记是谁了)说过的话,大意是:一个作家,无论他写什么,其实都不过是在写他自己。因而我在《务》中直言道:
  我不认为我可以塑造任何完整或丰满的人物,我不认为作家可以做成这样的事……所以我放弃塑造丰满的他人之企图。因为,我,不可能知道任何完整或丰满的他人,不可能跟随任何他人自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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