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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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之家-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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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开始用她那双仍然美丽、不过稍微画过眼圈的眼睛注视着他。

拉夫烈茨基有好久都没能开口说话:他感觉到,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清清楚楚看出,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一点儿也不怕他,却装出一副眼看就要晕倒的样子。

“请您听着,夫人,”他终于开口说,很吃力地喘着气,不时咬紧牙齿,“我们彼此之间用不着装假;我不相信您的悔过;而且即使悔过是真诚的,重新和您同居,和您住在一起——

对我来说也是不可能的。“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紧闭双唇,微微眯缝起眼睛。“这是厌恶,”她想,“当然啦:对他来说,我甚至不是个女人。”

“不可能,”拉夫烈茨基又说了一遍,把上衣上的纽扣直到最上面的一颗全都扣上。“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光临此地:

大概您再没有钱了吧?“

“唉!您是在侮辱我,”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低声喃喃地说。

“不管怎么说——可惜,您毕竟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赶走您……听着,这就是我向您提出的建议。您可以就在今天,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到拉夫里基去,住在那里;您是知道的,那里有一幢很好的房子;除了那笔赡养费,您还可以得到一切需要的东西……您同意吗?”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拿一块绣花手帕去捂着脸。

“我已经对您说过,”她神经质地颤动着嘴唇,低声说,“无论您要对我作出什么样的安排,我都会同意;这一次我只有请求您:您是不是至少允许我为了您的宽宏大量向您表示谢意?”

“不用感谢,我请求您,这样更好些,”拉夫烈茨基急忙说。“那么,”他走到门边,又接下去说,“我可以期望……”

“明天我就会在拉夫里基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低声说,说着毕恭毕敬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过,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她不再管他叫泰奥多尔了)……”

“您还有什么事?”

“我知道,我还没有哪一点可以获得您的宽恕;不过我能不能至少期望,随着时间的推移……”

“唉,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拉夫烈茨基打断了她,“您是个聪明女人,而我也不是个傻瓜;我知道,您完全不需要这种宽恕。不过我早就宽恕您了;然而在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无底深渊。”

“我会服从的,”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回答,并且低下了头。“我没有忘记自己的罪过;如果我得知,对我的死讯您甚至觉得高兴,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她恭顺地说,说着伸手轻轻指了指拉夫烈茨基遗忘在桌子上的那张报纸。

费奥多尔·伊万内奇颤抖了一下:那篇小品文上曾用铅笔作过记号。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带着更为自卑的神情望了望他。在这一瞬间她显得很美。灰色的巴黎式连衫裙匀称地裹着她那几乎像十七岁少女般柔韧的身躯,四周雪白的衣领衬托着她那秀美、娇嫩的脖子,还有那起伏均匀的胸脯,没戴手镯和戒指的双手——她全身上下,从光滑的头发到稍稍露出一点儿来的鞋尖,都是那么优美……

拉夫烈茨基用恶狠狠的目光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差点儿没有喊出“Brava!”①来,差点儿没有一拳打到她的头顶上——于是转身就走。一小时后他已经动身去瓦西利耶夫村;而两小时以后,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却吩咐给她雇一辆城里最好的轿式马车,戴上一顶带黑面纱的普通草帽,披上一件朴素的短斗篷,把阿达交给茹斯京娜照看着,动身到卡利京家去了:她从对仆人们的详细询问中得知,她的丈夫每天都去她们家。

  

①法语,意思是:“好!”

三十八

拉夫烈茨基的妻子来到O市的这一天,对他来说是不愉快的一天,对于莉莎来说,也是十分难过的一天。她还没来得及下楼,还没来得及向母亲问好,窗下就已经传来了马蹄声,她暗暗怀着恐惧的心情看到了策马进入院子的潘申。“他来得这么早是为了得到确定的答复,”她想,——果然,她没猜错;他在客厅里转悠了一会儿,向她提议与他一同到花园里去,并要求决定自己的命运。莉莎鼓起勇气,对他宣布,她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他把帽子拉到前额上,侧身站在她身边,仔细听完了她的话;彬彬有礼、然而是用变了样的声音问她:这是不是她的最终决定,是不是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使得她有理由在思想上发生这样的变化?随后用一只手紧捂住眼睛,短促地、若断若续地叹了口气,急忙把手从脸上拿开了。

“我不愿走前人走惯的老路,”他声音低沉地说,“我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伴侣;可是,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别了,幻想!”他向莉莎深深鞠了一躬,于是回屋里去了。

她希望他立刻就走;可是他到书房去见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了,而且在那里坐了约摸半个钟头。临走时,他对莉莎说:“Votremèrevousappelle;adieuàjamais……”①说罢翻身上马,一离开台阶,就全速疾驰而去。莉莎进屋来见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看到她眼泪汪汪:潘申已经把自己的不幸告诉了她。

  

①法语,意思是:“令堂叫您去,永别了”。

“你为什么要把我折磨死?你为什么要把我折磨死?”感到伤心的寡妇这样开始了她的抱怨。“你还要找什么人啊?他有哪一点不配作你的丈夫?一位侍从官!不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他在彼得堡可以和任何一个宫廷女官结婚。我呢,我倒是满怀着希望!你对他是不是早就变心了?这片乌云总是从什么地方刮来的,不会是自己飞来的。是不是那个傻瓜啊?可真找到个好参谋了!”

“可他,我亲爱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接着说,“他是多么尊敬我,在最伤心的时候还多么关心我!答应决不会丢下我不管。唉,这我可受不了呀!唉呀,我的头疼死了!叫帕拉什卡到我这儿来。你要是不改变主意,准会把我折磨死,听见了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两次把莉莎叫作忘恩负义的人,然后才让她走。

莉莎回到自己屋里。可是在她与潘申和母亲作过一番解释以后,还没来得及喘息一下,一场风暴又从她最没料想到的那个方向突然向她袭来。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走进她屋里,立刻砰地一声随手关上房门。老太婆的脸色发白,包发帽歪到一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手和嘴唇都在发抖。莉莎大吃一惊:她还从来没看到过自己聪明而又通情达理的姑姥姥像这个样子。

“好极了,小姐,”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低声说,声音断断续续,而且在发抖,“好极了!你这是跟谁学的,我的妈呀……给我点儿水;我都说不出来了。”

“请您安静下来,姑姥姥,您怎么了?”莉莎说,说着把一杯水递给她。“不是吗,您自己好像也并不赏识潘申先生啊。”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把杯子推开。

“我不能喝:会把自己最后几颗牙齿也碰掉的。这儿哪有什么潘申的事?这跟潘申有什么关系?你最好还是告诉我,是谁教会你在夜里跟人约会的,我的妈呀,啊?”

莉莎的脸发白了。

“你,瞧,你可别想赖,”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接着说,“舒罗奇卡亲眼看见的,什么都看见了,而且告诉了我。我不准她瞎扯,可她不会说谎。”

“我并不想抵赖,姑姥姥,”莉莎用勉强才能听到的低声说。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我的妈呀;是你约他来的,约这个老不正经,约这个恭顺的人来幽会的?”

“不是。”

“怎么会不是呢?”

“我下楼到客厅里去拿一本书:他在花园里——于是叫我去。”

“你就去了?好极了。你爱他,是吗?”

“爱,”莉莎轻声回答。

“我的妈呀!她爱他!”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从自己头上一把扯下包发帽。“爱一个有妻子的人?啊?她爱他!”

“他对我说过……”莉莎开始说。

“他对你说过什么,这样一头雄鹰,他说什么了?”

“他对我说,他妻子去世了。”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画了个十字。

“愿她的灵魂升入天堂,”她喃喃地说,“是个轻浮的女人——其实不该提这些。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他是个鳏夫了。我看,他可真够精明的。送掉了一个妻子的命,又来搞第二个。是个多文静的人啊?只不过我要告诉你,外孙女: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姑娘们做出这种事来,是会吃苦头的。你别生我的气,我的妈呀;只有傻瓜才会为了别人说真话生气。今天我还吩咐过,不许他进门。我喜欢他,可是为了这件事我永远也不会宽恕他。瞧,一个鳏夫!把水递给我。至于你打发走了潘申,让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捞到,这件事你做得好,你真行;只是你可不要夜里跟这些山羊胡子,跟这些男人们坐在一起;你可不要让我这个老太婆伤心!要不,我可不是只会跟人亲热,我还会咬人呢……一个鳏夫!”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走了,莉莎坐到一个角落里哭了起来。她觉得心里十分痛苦;她不应该受这样的屈辱。爱情对她来说并不是快乐:从昨天晚上起她已经是第二次哭泣了。她心里刚刚萌发了那种意外的新感情,就已经为此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别人的手就多么粗暴地触及到了她珍藏在心中的秘密!她感到羞愧,伤心,痛苦:然而她心中既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对她来说,拉夫烈茨基变得更珍贵了。在她自己还不了解自己的时候,她犹豫过;可是在那次幽会之后,在那次接吻之后,她已经不能犹豫了;她知道,她在恋爱了,——而且是忠贞不渝、严肃认真地爱上了一个人,和他终生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了——她也不怕威胁;她感觉到,就是用强制的办法也不能破坏这种关系。

三十九

当向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禀报,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拉夫烈茨卡娅到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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