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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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创伤-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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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物间的联系往往超出我们的想象。在被海洋分隔的大陆之间,因青花而建立了一条隐秘的通道。我们可以就此绘制一幅关于青花的世界地图,从中国、波斯、非洲到地中海,它单薄的身影跨越了大半个地球。作为青花旅程的见证者,郑和的船队几乎与它们形影不离。伴随着海洋这个巨大的空间障碍的解除,真正的全球化时代已经到来。圆形的瓷器,仿佛被缩小了的地球,从它的身上,我解读到了来自世界每个角落的隐秘信息。
  黑人的手抱着洁白的青花瓷碗,小心翼翼地举过头顶,瓷碗如神灵的面孔般熠熠发光。黑人身边是正在成形的柱墓——在肯尼亚曼达岛,这样的墓藏形式几乎随处可见。我与郑和站在甲板上,远远地瞭望,他们的灵歌时疾时徐,仿佛不规则的海潮。

第三章 青花(5)
他们把青花碗镶嵌在柱墓上。青花碗宛如深奥的子宫,收回了它曾经赋予的生命,那些弯曲却唯美的花纹,或许可被看作对生命的总结。阳光经过青花碗上的植物进入逝者的躯体,让他死后仍然能够享受大自然的恩典。
  生者围绕着柱墓舞蹈,以此来表达他们对来自东方的神物的敬意和对死者的祈愿。在他们激烈扭摆的身体之间,阳光晃动不止,使青花碗的颜色始终在神奇地变幻。
  六
  没有人能够抵挡青花的魅力,西方人通过远征来夺取青花,反而成全了中国瓷器的远征。青花成为最终的胜者,它们纷纷跨越大洋,出现在*、甚至欧洲贵族的客厅里。由于欧洲人对中国充满着热烈的向往,所以他们不仅在陶瓷上摹仿中国,在建筑、家具、玻璃等其他装饰上也都摹仿中国,这种摹仿影响和促进了风靡一时的“洛可可”风格的出现。专家认为,18世纪下半叶在法国兴起,尔后又席卷整个欧洲的“洛可可”艺术,所讲求的清淡的色调、柔和的光泽、优美的曲线,以及它所表现出来的自然、飘逸、潇洒的风格,就是在欧洲艺术传统的基础上,充分吸收了包括中国陶瓷艺术在内的各种艺术精髓加以消化之后形成的,其范围涉及绘画、建筑和工艺美术的各个方面。①
  或许,风尘仆仆的郑和船队远行的目的并不在于以物易物的实物贸易,也无须对“厚往薄来”斤斤计较,如此鼠目寸光并非大明帝国的风格,当整个西方世界都以欣奇的语调发出“瓷器”这个音节,并以之作为中国的代称,郑和船队才真正完成了使命;或许,只有依靠一支强大的船队,才能维持本来就很松散的朝贡贸易,但是,在郑和身后,真正的“朝贡”才刚刚开始,而且不需要任何官方的使节,从东方到西方,都自发性地卷入这种贸易中,天涯海角,无不成为青花环球旅行的一个驿站。据依附理论代表人物贡德?弗兰克统计,明代中国输往欧洲的瓷器在数量上仅占出口总额的16%,但都是优质产品,其价值高达中国瓷器出口的50%。②瓷器所向披靡,使中国在其后的几百年中的对外贸易一直是顺差,西方的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埃昂在1646年无奈地说:“带到法国的金银似乎被装进了一个漏底的口袋,而法国只是一条水流不停的运河。”③
  哥伦布的远航开辟了掠夺美洲的历史,欧洲人在美洲发现了贵金属矿金、银的盛产地,并把大量金银运回欧洲。然而,这些金银也只是在欧洲稍微歇一下脚,就被转移到了中国。它们与中国瓷器相向而行,青花的故乡,正是它们的终点。“美洲1571年至1821年间生产的白银至少有半数被运到中国,一去而不复返。”①贡德?弗兰克甚至把中国形容为世界白银的“终极秘窖”。②
  持续数百年的贸易逆差终于超出了西方的承受力,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拒绝中国瓷器、丝绸和茶叶的诱惑,他们于是通过卑劣的鸦片贸易来扭转被动局面。从1780年开始的一百多年里,无以数计的鸦片被运往中国,中国的白银渐渐化为缕缕青烟,这个东方大国,在西方人眼里已变得如青花一般,外表华美,却不堪一击。
  

第四章 麒麟(1)

  几乎与郑和下西洋同时,在北方冰冷的驿路上,出现了一些大明宦官的身影。他们带去了大量的珍宝,以求与北方部落修好。一位几乎与郑和身世相同的宦官郭骥,出使瓦剌部落,却被瓦剌部落首领阿鲁台杀掉。出使蒙古部族的使臣也被帖木儿扣押。永乐三年(公元1405年)年初,在郑和船队出发之前,帖木儿于1月8日率领二十万大军,越过冰冻的药杀河(Jaxartes River),在大雪中挥师南下,向明朝发起进攻。瓦剌部落首领阿鲁台也时常率领部卒从草原深处突然杀出,突袭大明王朝的北部边境。美国学者李露晔说:“和平只不过是持续存在的敌意与徒劳无功的军事征战中的一次中场休息而已。”①
  15世纪的欧亚大陆,弱肉强食的战争并没有停止的迹象,打通一条前往西方的海上通道,就显得格外重要。那么,这条海路,会是世外桃源吗?
  明朝初年的南方海面,是海盗出没之地。他们甚至掌握着庞大的船队和重型的火炮。他们为自己的贪欲准备了凌厉的牙齿和巨大的胃口。那些载满货物的往来船只,便是他们的袭击目标。与此同时,南洋一些国家之间争夺土地的战争时有发生,加剧了海上通行的风险。大海以来自自然和人间的双重凶险警告过往者,在拥有足够的勇气之前,不要轻易涉足。
  郑和的船队装满了整个王朝最珍贵的宝物。这些宝物无疑成了向强盗发出的邀请函。等待他们的,究竟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二
  在南京下关区一座普通的宿舍院里,我找到一个碑座。这里是龙江天妃宫原址,在眼前这些逼仄零乱的宿舍出现之前,这里曾经种满了奇花异草,以增添神灵的光彩。郑和和他的随员们就是在这里焚香献祭,祈祷天妃(也就是妈祖)担当他们海上远行的保护神。
  永乐十四年(1416年),明成祖亲撰《御制弘仁普济天妃宫之碑》,立于龙江天妃宫内。碑高六米,正楷书写。当整个天妃宫灰飞烟灭之后,这座御碑,居然保存了下来。我来到南京凤仪门(今兴中门)外护城河西静海寺,我见到这座残碑,并通过碑上的铭文想象那些早已消失的祈祷之声。
  天妃出现在每一间船舱里。每天晚餐之前,船员都会焚香跪拜。每当他们踏上陌生的土地,他们都会携带八卦铜镜避邪。
  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六月底,郑和船队抵达爪哇。当他们登陆上岸,准备与当地人进行贸易交换时,意外发生了。一场屠杀降临到他们头上,船队170名水手被爪哇西王的部队无故杀害。
  天妃或许可以使他们在海上获得平安,但却无法回避海岸上的风险。他们无意中进入了一片血腥的战场。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岛屿上,东王与西王正在相互攻杀,战争的结局,是东王战败被杀,他的土地,被西王占领。而郑和的船队,刚好经过东王的土地。
  许多史料都记载了这场杀戮。离开祖国仅仅数十天,就已有这么多水手死于非命。这一事件,为这支即将远行的船队笼罩了某种不祥之兆。
  那么,除了祇求神祗的保佑以外,郑和船队是否有能力进行自卫呢?我开始通过16世纪的中国兵书,查阅当时中国海军的武器装备情况。可以得到确认的火器,就有二三百种。有一种近似于火焰喷射器的“飞天喷筒”,可以喷出燃烧的火药,杀伤敌人;而“火药筒”和“火砖”,则是将火药与纸筒压实、浸过毒药而制成的抛射火球。有一种致命的火球,以金属弹丸、粉状火药充填,杀伤力极大,明代战船上的许多士兵,都是操纵这种火器的专家。郑和的船队,同样配备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装备。美国学者李露晔说:“当时世界的一半已经在中国的掌握之中,加上一支无敌的海军,如果中国想要的话,另外的一半并不难成为中国的势力范围。”①

第四章 麒麟(2)
但是,战争,并没有像想象的那样发生。否则,郑和的航行,就不可能是一次和平之旅,而将成为一条血腥的航线。由于航海日志的消失,郑和的决断不得而知,但是从史籍中寻找明成祖的态度,却并不困难。朱棣这样表达了他对爪哇西王都马板的态度:
  朕以尔能悔过,姑止兵不进。但念百七十人者死于无辜,岂可已也?即输黄金六百两,偿死者之命,且赎尔罪,庶几可保尔土地人民……
  永乐皇帝要求爪哇西王以六百两黄金作为对170名无辜死难者的赔偿,不仅避免了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而且捍卫了王朝的尊严,使朝贡制度得以赓续。
  黄仁宇先生把明朝称为“一个内向和非竞争性的国家”。“俾斯麦曾认为德国经他经营,至19世纪末年已达到饱和点,因之此后不再拓土。而五百年前朱元璋也有类似的看法。他决心固守中国‘内地’,不再向外发展以避免额外之枝节。他以朝代创业人的地位,传示于他的子孙,声称明军‘永不征伐’的国家凡15个,这15个以朝鲜与日本及安南(越南)领先,及至南海各小国。当倭寇侵扰海岸的时候,朱元璋为着息事宁人,将沿岸一带之中国居民后撤,明令明朝臣民一律不许泛海。”①朱棣虽然解除了海禁,但与父亲一样,他并无开疆拓土的企图,而只是以派遣使节的方式换取和平。他制定的“不可欺寡,不可凌弱”的原则,是朱元璋“永不征伐”的政策的赓续,这使郑和船队的命运几乎已经注定。他们的坚船利炮,最多只能成为王朝威严的饰物。
  在掩埋了170具尸体之后,郑和船队继续他们的航程。他们通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广阔的孟加拉湾,绕过印度半岛最南端后,最终抵达古里,并在古里建立碑庭。马欢的《瀛涯胜览》披露了碑文的内容:“……其国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咸若,熙白皋同风,刻石于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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