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列入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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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列入名册-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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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人已经冲进了要塞,把红军战士的防守割裂成孤立的抵抗点。白天他们在环形兵营的迷宫里顽固地向前推进,力图摆脱脚下的废墟,然而夜里,这些废墟——工兵爆破、飞机对准目标狂轰滥炸和火焰喷射器烧焦的地方——复又活跃了起来。负重伤的、烧伤的、被干渴和战斗弄得精疲力尽的一些象骨头架子似的蓬头垢面的人,从废墟的砖堆底下站起身来,从地底下爬出来,用白刃战的进攻方式消灭那些胆敢留下来过夜的敌人。因此德国人惧怕黑夜。

  但是普鲁日尼科夫同萨里尼科夫是白天出去弄子弹。他们匍匐前进,砖头擦破了面颊,灰尘钻进了喉咙,腐烂尸体的恶臭冲进了鼻子,紧缩着的脊背时刻都等待着冲锋枪子弹的扫射。每一瞬间在这里都可能成为生命的终点,而每一个不慎的动作都会加速这一瞬间的到来。因此,他们一点点地往前爬,每一次只爬几步,而且是按顺序地爬,在爬之前先屏住呼吸仔细地听听动静。要塞在爆炸声、冲锋枪的喧嚣声、火焰的怒吼声中颤抖不已,然而这里,他们匍匐的地方,暂时倒很平静。

  无数的弹坑救了他们:可以在坑底休息一下,清醒清醒,为下一步的前进积蓄力量。他们每爬一步都感觉到每一毫米距离的艰难。

  萨里尼科夫是第二个爬进弹坑里的,坑底依然滞留着令人窒息的硝烟气味。普鲁日尼科夫已经坐在坑底的沙子上,摘掉了被太阳晒得炙热的钢盔。

  “我要结婚,”萨里尼科夫坐到普鲁日尼科夫身旁呼哧着说,“如果我活着回来,我一定结婚。先前没有结婚可真是傻瓜一个。你知道吗,曾有人给我做过媒呢……”

  一个鲜明的阴影落在普鲁日尼科夫脸上,他正感到奇怪,哪儿来的影子,只听得:“哈里特!①”(注:①德语音译,意思是“站住!”)

  一梭子冲锋枪子弹从头顶上掠过:坑坡上站着一个德国兵。他站在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沓鲁日尼科夫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他极其清晰地看到那袖子卷到拐肘的两手,那灰绿色的、沾满了砖灰的、领口系着两个纽子的军衣,那直接指向他心脏的冲锋枪的黑洞洞的枪口。他俩都缓缓地站了起来,而他们的冲锋枪留在了脚旁,留在坑底上。同样,他们也缓慢地,象在梦中似地举起了自己的双手。

  德国兵站在他们的上方,端着冲锋枪指向他们,脸上露出了狞笑:他年轻、肥胖、胡子刮得精光,现在只要他一扳枪机,一股火流就会射进胸膛,那么他们就将永远滞留在这儿,在这个弹坑里。普鲁日尼科夫这时已感觉到这些子弹,感觉到它们如何折断骨头和溅着鲜血钻进他的身躯。他的心怦怦直跳,喉咙卡住了似的,于是他难看地伸了伸脖颈,打了一个很响的嗝,德国兵扬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很响,很自信:是胜利者的笑声。他左手脱开冲锋枪,用食指招呼他们向他那里走。于是他们那紧张的、眨也不眨的眼睛紧盯着冲锋枪的枪口,顺从地往上爬去,时而滑下去,相互碰在一起。德国兵依然在哈哈地笑,用食指招示他们爬出弹坑。

  “来啦,”萨里尼科夫气喘吁吁地嘟囔着,“来啦,来啦。”

  他赶在普鲁日尼科夫前头,当半个身子探出弹坑的时候,他摹地扑倒在坑沿上,抓住德国兵的双脚拼命往自己跟前拖。长长的一梭子冲锋枪子弹射向了天空,德国兵和萨里尼科夫一起滚了下去,普鲁日尼科夫猛听得萨里尼科夫拼命地喊:“快跑,中尉!快跑!快跑!快跑!。”

  他还听到脚步声。普鲁日尼科夫窜到坑沿上,看见一些德国兵正朝喊声这边冲来,他拔腿就跑。一排排子弹射进地里,把他脚旁的砖头打得粉碎,可他仍然在不停地跑,迈过一个个尸体,东奔西突。这时他觉得自己那蟋缩着的、使劲弯下去的脊背变得极其庞大、膨胀,不是把他自己同德国人、同子弹遮挡了开来,而是阻隔了他自己对生还的希望。子弹时而落到右面,时而落到左面,时而又落到前面,张着大嘴呼哧直喘的普鲁日尼科夫,也就时而往右跑,时而往左奔,除了子弹所溅起的一股股喷泉,什么也看不见。德国兵根本没有想去追他,而是捧腹大笑,用一梭子又一梭子冲锋枪子弹驱赶着他兜圈子。于是这个衣衫褴楼的、污秽不堪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人,一会儿跑,一会儿倒下,一会儿爬,一会儿哭,接着又跑,被驱赶着,陷在扇形火力网的无形的围墙中。德国人不急于停止这种开心的把戏,尽量使子弹不打中普鲁日尼科夫,把这种围猎的时间拉长,以便有笑料向那些没有亲眼目睹这种场面的人们尽情讲述。

  另外两个德国兵却在弹坑里慢条斯理地和重实地打击萨里尼科夫。萨里尼科夫早就停止了喊叫,只是嗓子呼呼作响,而他们则象捣锤似地有节奏地用枪托轮番猛击。萨里尼科夫的嘴和耳朵都流出了鲜血,他蜷缩一团,老是想用不听使唤的两手去掩住脑袋。

  火力圈渐渐缩小了,但普鲁日尼科夫还在里面东奔西突,他依然不相信自己是在弹丸之地兜圈子,依然期待着什么。放在衣袋里的手枪,不住地碰着他的腿,他时刻都感觉到它,但是要把它掏出来的瞬息时间却没有,却不够。没有这么一瞬的时间,没有空气,没有力量,没有出路,只有尽头。只有尼古拉·普鲁日尼科夫服务的尽头和生命的终结。

  德国人自己把普鲁日尼科夫驱赶到一堵摇摇欲坠的破砖墙那里。他扑倒在它的后面,避开了打在离他脚跟仅一厘米远的砖头上的排射子弹。他扑倒在地,躲在那里,射击声停了一两秒钟,而在这一瞬间他发现了一个窟窿。它紧靠着墙根通往地下,通往一个黑洞洞和不可知的地方,于是他想都没想就朝里面爬,使出所有的力气、以尽快的速度扭动着身体向里爬,手指、胳膊肘、膝盖都蹭出了血。罅缝陡然拐向右方,他冈侧拐了过去,突然失去了支撑点,伸开两臂掉了下去。在掉落的过程中,他听到头上轰隆一声。追逐他的德国兵向洞里扔了一颗手榴弹,手榴弹碰到了墙上,在拐弯处爆炸了,强烈地震动了地底那阴森的沉寂。

  普鲁日尼科夫跌落在堆满了沙土的砖地上,幸运的是两手着地,他没有粉身碎骨,只是鼻子被震得大量出血。他抹得满脸、满身是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用他那训练有素的听觉辨别安危。他使劲屏气敛息,但是心依然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呼吸急促,不管他怎样努力抑制,都无济干事。他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的时候,就摸出了手枪,并且舒展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在冰凉的地上躺得舒适些。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他听到了脚步声。有人小心翼翼地向他迈步走来;沙子微微发出轧轧的响声。普鲁日尼科夫全神贯注地盯着黑乎乎的地方,举起了手枪;他全身发抖,不得不两只手握着手枪。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晦暗,老远就发现两个朦胧的人影在向他走来。

  “站住!”当他们走近时,普鲁日尼科夫声音不太响地命令道,“是什么人?”

  人影凝然不动了,随后,其中之一抖动了一下,直接朝着他手枪那颤抖的瞄准星飘忽而来。

  “我要开枪啦!”

  “嗨,我们是自己人,自己人,同志!”向他走来的那个人赶忙兴奋地叫了起来,“费奥多尔楚克,点上麻屑,照个亮儿吧!”

  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火把,那透过烟雾迷蒙的光焰映出了浓重黑暗里的一张满脸胡须的面庞、呢子军衣,敞开的领口的晦暗领章上有三颗三角星闪闪发亮。

  “我们是自己人,自己人,亲爱的!”第一个人喊道,“战争一开始我们就埋在这里了。我们自己又挖又掘,寻找出口,想尽了各种办法……”

  火把的颤悠悠的亮光突然移开了,飘浮起来,旋转起来,闪烁起令人眼花缭乱的快活的火花。手枪从普鲁日尼科夫那瘫软无力的双手里轻轻地掉落了下去,他失去了知觉。

  普鲁日尼科夫在万籁俱寂的沉静中苏醒了过来,这种已不习惯的和平宁静使他感到可怕。心陡然又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怀着恐惧的心情想道,自己是否聋了,完全聋了,永远也听不见了。他痛苦地、集中精力地去谛听、捕捉、等待那熟悉的声音:爆炸的轰隆声、机枪的哒哒声和冲锋枪的密集的扫射声。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嗓音在悄声低语:“他醒过来了,赫里斯嘉大婶。”

  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晦暗的、向上伸展的拱顶上斑斑的光点和一个姑娘的圆脸:一络黑发从一个白得出奇、象神话里那么干净的头巾底下露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胳膊——它们是自由的,没有被绑着,——两手摸了摸他躺着的铺板的边缘,顿时坐了起来。

  “我这是在哪儿?”

  由于这募然的动作,他感到幽暗灯光下的地下室、满脸胡须的男人们和两个妇女的面孔———个年轻的,就在他的身旁,另一个岁数较大、皮肤松弛的,在远处的桌子旁边,——都在眼前飘浮了起来。这些人的脸都呈现出双影,颤抖不已。他慌张地摸着铺板、衣袋和血糊糊的军衣。乱摸了一阵,但是没有找到武器。

  “您喝点水吧。”

  年轻的那个妇女把一个铁缸子送到他的面前。他不敢相信似地接住缸子,迟疑地喝了一口:水是浑的,沙子在牙齿间咯吱咯吱响,但是在他所度过的那些昼夜里,这是第一次喝到的水,他贪婪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将缸子里的水一饮面尽。顿时,地下室、灯火、人的面孔都停止了旋转。他清晰地看到一张大桌子,上面点着三盏小油灯,桌上放着一把茶壶和用一块干净的破布蒙着的碗碟,看到五个人:三男两女。这阵子五个人都笑容满面地瞧着他,岁数大的那位妇女的面颊上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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