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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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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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骗人都舍不得拿棵好树骗。儿子,你说日落的地方有一棵枯树。我问树多粗。你说一抱子粗。
  我不忍心说西边什么都没有。父亲。我若说有一棵活树,我每年都要向你们描述树长成了什么样子。你不问我的两个哥哥也要问。因为活树每年都要长。而我,每年都得对你们撒谎。死树就一个模样。
  我虽眼瞎了好多年。但多年前这个方向没有树,连草都没有。这我知道。但我又确实感觉到那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宁愿相信是一棵树。
  我一次次向你说的那颗树摸过去。什么都没摸见。我倒摸到了你没说的一些东西。
  你知道吗,儿子,每次我朝西边走去时,心里总有一棵你说过却并不存在的树。它黑乎乎的长在前面,我想不出它的模样。
  有时我想已经绕过去了,它正站在我身后,等我转身回来时一头碰在上面,头破血流。
  父亲,你说了这么多。你咋不相信我呢。我给你们看了这些年,我的眼光被一点点磨短了。以前我能看见沙包上的张望,能看清他手搭凉棚张望的样子。现在我只看见一截黑树桩。还有村里的人和牲口,也在我眼前一天天变模糊,像一个往事,正在遗忘。眼前的一切在变暗,变黑。我知道我的白天快过去了,剩下全是黑夜了。不像你,父亲,你已经把黑夜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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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来的三个故事(3)
我眼睛瞎后出生的那些人,在我心里都是黑疙瘩。我听见他们走路、说话,声音都是黑的。对于我,一个瞎子,整个世界都被一层黑灰蒙住,我必须用手把它擦亮,一些东西的面目才会出现在心里。
  可是,除了拴在槽上的牲口,哪个人愿意我从头到尾把他摸一遍。尤其那些女人,防不着碰到身上都不愿意。眼睛瞎了这些年,我几乎把村里所以东西都摸遍了。我最不熟悉的就是人,我已经三十年没看见他们。虽然我也知道,三十年会把一个人变成啥样。但我没有摸过,槽上的牛,圈里的羊,我都一个个摸遍了,我知道它们的模样。但人全是黑的,我想不出他们的模样。连他们的名字都是黑的。
  好多年前,眼睛刚瞎的时候,我抱过韩三娃家的小女孩,那时她刚会走路,我从她的小脚丫,一直摸到头发,她的小嘴嘴,耳朵和鼻子。后来我常听见她的声音,开始她的声音从一米高处传来,后来她的声音离地面越来越高,也越好听,我知道她变成一个大姑娘了。她再不会让我摸她,她也不会知道自己小时候被一个瞎子摸过。她是我瞎了以后唯一看见的一个人。现在她已经结婚,每晚被另一个人抚摸。那个人抚摸她时,一定也像我们瞎子一样闭着眼睛。
  每个村庄都有一个瞎子,一个聋子和一个瘸子。还有一个傻子,一个哑巴。这是安排好的,就像必须有一个村长,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一样。我去过的村庄都是这样。一个村庄里,总有一个人啥都听不见,一个人摸黑走路,一个人啥都听见看见了,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而另一个人,整天歪着脖子,白眼仁望天,满嘴胡话。
  村庄用这种方式隐瞒一些东西,让一些人变聋、变哑、变瞎、变傻。而大多数正常的人,又不知道这些瞎子哑巴聋子到底听见了什么,看见什么,还有永远说不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到最后,有眼睛的人会相信瞎子看见了真实。聋子听到了真音。哑巴没说出了的话,正是我们最想听的。
  一年四季,哑巴都在挖渠,起粪,打土墙,这是村里最累的活。哑巴有苦说不出,有乐也说不出。
  聋子天天钻在人堆里。村里有一个聋子,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会抬高五丈。跟聋子说话,就像跟一个十里外的人说话,要使劲喊。聋子说话也在喊,他自己的声音仿佛也在十里之外。
  傻子只干一件事,傻笑,歪着头看天,把飞过村子的鸟都看怕了。
  瞎子被安排在黑暗库房搓草绳。瞎子不拍黑。我在另一个村庄遇见一个瞎子,生下来就瞎了。那时我不知道该往哪走,四周全黑黑的,仅眼前村庄里一点点亮。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来到一个不认识的村庄,房子零散的堆在地上,房舍间全是矮土墙围成的土巷。有一个黑影坐在土墙上,我走近时看见他的眼睛白白的,返着月光。
  我问,穿过村庄往哪走会有路。
  他说,我不知道你说的路是啥样子。我一直溜墙根走。难道你也是个瞎子,咋不找个有眼睛的人问路。
  我说,在黑夜里有眼睛的人也都是瞎子。他们啥都看不到,也就啥都不知道。不像你,已经习惯黑,不害怕黑了。
  瞎子说,我一直听你们说黑。我要能看见黑就好了。我连黑都看不见。我一直不知道你们说的黑是什么。
  瞎子说完后天更黑了。我静悄悄蹲在地上,我要等天亮了再走。等着等着我睡着了,以后天再没亮。或许天亮以后那段生活被别人过掉了。我在那里只看见了黑,不知道人们说的天亮是什么。那个村庄的天,可能从来没有亮过。
    二、赌徒
  “下一阵风会吹落树上的哪片叶子。”
  “吹落的叶子会飘到哪个村庄哪片荒野。”
  每年七月,从第一茬麦子打下后,贩运粮食、盐、皮货的马车便一辆接一辆到达虚土庄。其实不会很多,每年都是那几辆马车经过,许多年后人们回想起来,似乎许多马车接连不断地经过庄子。马车在村头的大胡杨树下歇脚。马拴在暴露的老树根上,车停在树阴下。树的左边是杨三寡妇的拉面馆。右边是赌徒赵香九的阴阳房,半截露出地面。
  赶车人一般都会住些日子。他们都是做顺风买卖的,有人在等一场风停,有人要等一场风刮起来。那些马车车架两边各立一根高木杆,上面扯着麻布,顺风时麻布像帆一样鼓起。遇到大风,车轮和马蹄几乎离地飞驰,日行数百里,风停住车马停住。
  虚土庄是风的结束地。除了日久天长的西北风,许多风刮到这里便没劲了,叹一口气扑倒在村子里。漫天的尘土落下来,浮在地面。顺风跑的车马停住。这片荒野太大了,一场一场的风累死在中途。村子里的冯七爷跑了大半辈子顺风买卖,许多风是他掀起来的,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放羊一样放牧着天底下的大风,一场一场的风被他吆到天边又赶回来。
  等风的日子车户们坐在树下,终日无事。不会有几个人,更多时候树下只一辆车,两个人――车户和赌徒赵香九。冯七爷的马车这时节在远处,顺风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子。虚土庄的世界由赵香九撑着。他的两张赌牌扣在地上,牌的背面画一棵树,正面各写一句话。赵香九翻开第一张牌。纸牌很大。他翻开时人们仿佛感觉到一场大风正在远处形成,不断向这个村庄,向这棵大树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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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来的三个故事(4)
“风会刮落树上的哪片叶子。”
  每片叶子上都压着一头牛或一麻袋麦子的赌注。车户大多是赌徒,仰脸望着树,把车上的麦子压在一片金黄闪亮的叶子上。
  风说来就来,先吹动树梢,再摇动树杆。整棵树的叶子哗哗响。仿佛风在洗牌。车户在无数棵树下歇过脚,仰面朝天,盯着那些树叶睡着又醒来,他十分清楚哪些叶子会先落,哪些后落。这样的赌,车户一般会赢。他压注的那片叶子,似乎因为一麻袋麦子的重量而坠落下来。车户轻松赢得第一局。
  接着,赵香九翻开第二张牌。往往在第一局见分晓时,骤然大起来的风掀开第二张纸牌。车户看见上面的字:
  “刮落的叶子会被风吹向哪个村庄哪片荒野。”
  所压的注是十麻袋麦子,外加一辆车三匹马。几乎是车户全部的家当。
  车户对这片荒野了如指掌,自以为熟知那些叶子的去向和落脚处。一年四季,车户伴着飘飞的叶子上路。有时他们的车马随着满天的尘土草叶一同到达目的,叶子落下车停下。有时飘累了的叶子落在一片沙梁,由于荒芜人家,车户还得再赶一段路。第二天,或第三天,那些叶子又被另一场风卷起,追上他们。车户在一场一场的风里,把一个村庄的东西贩运到另一个村庄,赚个差价。10麻袋麦子,从虚土庄贩到柳户地,跑三四天,赚一麻袋多麦子。除掉路上花费,所剩无几。车户从一片轻轻飘起的叶子上,看见他好几年才能挣来的财富。这样的赌谁会错过。一旦赢了,车马租给别人,下半辈子就可以躺下吃喝了。
  赵香九同样熟悉这片荒野,他甚至追着好几场风去丈量过它的长度,亲眼看到那些风怎样刮起又平息。对头顶这棵大胡杨树的叶子,他闭着都能说出哪片先落。
  每年###月,树最底层的叶子开始黄。那时节没有大风。叶子被鸟踏落,被微风摇落,坠在大树底下。乘凉的人坐在落叶上。赶到树中层的叶子黄落时,漫长的西风开始刮起。这时的风悠长却无力,顶多把树叶刮过村庄,刮到河湾东边的荒滩。等到十月十一月,树梢的叶子黄透,西风也在漫长的吹刮中壮实有力了。树梢的叶子薄而小,风将它吹起来,一直飘过三道河,到达沙漠深出。赵香九真正渴望的是第二局。他往往把第一局让给车户。在骤然大起的西风里,让第二局顺利开始。
  “这片叶子会飘到三道河之间的柳户地。”先是车户说一个地方。
  两人在落下那片树叶的阴阳面,各写上自己的名字。无论车户说多远。赵香九都会说一个更远的地方。
  叶子被放入风中。
  他们骑上各自的马。风越刮越大。旋起的叶子在空中漂浮一阵,像和树依依作别。车户和赵香九也回头望一眼留在树下的车、房子。然后,随一片飘飞的叶子飞奔而去。
  如果他们在这场风中没追上那片叶子,后一场风会将他刮得更远。也会遇到相反的一场风,将他们眼看追上的叶子卷上高空,刮过头顶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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