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德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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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德萨故事-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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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敖德萨随即成为犹太复国运动的发源地。1904年,在敖德萨先后生活了二十年的犹太复国主义者比亚利克(1873—1934)发表希伯来语长诗《屠杀之城》,他在诗中质问:在大屠杀发生时,躲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强奸的犹太男人还是不是男人。这一反自古以来犹太人面对暴行的哀求和悲叹,而将犹太男人赤裸裸地放在性别的铁砧上锤拷。1903年,敖德萨出现了武装抗击排犹暴民的犹太自卫军。
  在巴别尔的第一篇童年故事《我的鸽子窝的历史》中,小主人公在白日梦里变成的正是一名犹太自卫军的战士。他从小就明白,无论他能多么流利地背诵普希金,俄罗斯人还是俄罗斯人,犹太人仍是犹太人,仍是外人。巴别尔那代人无不熟谙比亚利克的诗歌,它曾激励巴别尔参加犹太复国少年团。
  对这样一个少年书生来说,还有什么比一群犹太硬汉更有魅力?
  自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俄罗斯专制恶化,监狱爆满,但民不聊生,警察已如过街之鼠。敖德萨的地下世界却进入黄金时代。敖德萨成千上万的小偷、走私犯和黄牛党仿佛是末世的蝙蝠,原本在洞穴里闻风而动,国家一旦暗无天日,就要漫天飞舞,但在他们之上盘旋的还有一群鹰鹫,敖德萨到处流传着他们拉帮结派、欺行霸市、劫财越货的传奇故事,而且,他们不光会寻衅滋事,也懂得寻欢作乐,也曾在屠犹发生时打击暴民、保家护土,他们是犹太复国主义和敖德萨的私生子、是敖德萨的地下政府——这就是闻名东欧的敖德萨犹太黑帮。
  巴别尔留意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这是肖洛姆·阿莱赫姆笔下绝不会出现的犹太人物。巴别尔从莫泊桑那里发现了原始的情爱世界,而主宰这个热情澎湃的宇宙的正是犹太黑帮。这也是他在生活中第一次遇到的犹太男人。
  小学究巴别尔和这些犹太汉子却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歌剧。自敖德萨开埠以来,歌剧已经火爆了整整一个世纪。1809年,恩威并重的黎塞留建立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市立剧院,19世纪欧洲的经典曲目将在此热火朝天地逐一上演。从著作等身的罗西尼,到仅以一部作品传世的莱翁卡瓦洛,他们那些著名的歌剧咏叹调在达官显贵,贫民百姓,乃至强盗窃贼的口中传唱不绝。人的喉咙是最神奇的乐器,而若论音色之高亢嘹亮、音域之辽远绵长,则莫过于男高音咏叹调,随着音调无穷无尽地升高,人心和声音一起飘然飞翔,直至忘却私利,与万物交融。在巴别尔的《德·葛拉索》中,意大利男高音德·葛拉索的伟力不但重振了濒临衰亡的敖德萨歌剧业,而且使悍妇咒恶扬善、使恶棍改邪归正,而小主人公也因此铲除了焦虑并骤然领悟了世界的美与宁静。
  没有哈斯卡拉,就没有肖洛姆·阿莱赫姆,也没有比亚利克,更不会有现代犹太复国运动,哈斯卡拉也将文艺复兴之后的全部文化积累排山倒海地倾泻给《塔木德》养育出的海量胃口,从浪漫主义到乌托邦,从达·芬奇到鲁本斯,从莎士比亚到莫扎特,从《十日谈》到《巨人传》,所有这些,让巴别尔的心远走高飞;所有这些,伴随巴别尔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为一个敖德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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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兵:到敖德萨去找巴别尔(4)
1911年,他以优异成绩提前两年从敖德萨商业学校毕业,因为敖德萨大学限制犹太人入学,才不得不到基辅金融与贸易学院就读;他从此离开了敖德萨。那以后就是一些人所共知的巴别尔传奇——他在基辅怎样苦读、恋爱,最后怎样和未来的发妻一起私奔,他1916年怎样来到圣彼得堡闯荡,怎样结识了高尔基、又怎样被他打发到人间去,参加了那个时代全部的战争……1918年冬,他怎样只身一人历尽艰险从敖德萨赶赴彼得格勒,投奔新成立的苏维埃肃反委员会——契卡……1920年又怎样不顾家人的反对,跟随哥萨克骑兵军进攻波兰……
  时间到了1921年。巴别尔再次回到敖德萨定居。但在当地热爱文学的小伙子们看来,26岁的他已经是一个老人。
  之所以如此,不只是因为他几乎没有脖子的身段、布满皱纹的额头,也不仅因为他是高尔基特别关照过的人,也不光因为不久前他承受住了神话般的哥萨克的疯狂冲锋,这主要是因为他那很难被激情和热血感染的几近犬儒主义的调侃。敖德萨的青年们总是指责巴别尔过于刻意的自我嘲弄。他们无法亲近他的晦涩,害怕他的复杂,尤其惧怕他的眼睛,它们总是笑意盎然,但却能像锥子一般钻透人心,让人不寒而栗,躲之唯恐不及。
  在这双眼睛看来,敖德萨的文学青年们不过是一群可爱的中学生,他们向往革命、热爱诗歌,渴求新时代自己的喉舌,但并不了解世界,更不懂得革命。那时,他们的偶像不是巴别尔,而是诗人勃洛克(1880—1921),他生于旧俄、出身名门,但以1918年初写就的《十二个》被誉为苏维埃的第一个诗人。在诗中,赤卫队队员第一次进入俄国文学,但引领他们在风雪中行进的却正是——耶稣基督。勃洛克醒悟了革命的正教隐源,嗅出革命的暴力异味,大胆预言革命将回归正教。
  革命的未来在1920年提前到来。勃洛克天才的想象被巴别尔亲历,他果真和那身披花环、高举红旗的基督并肩而行。巴别尔随哥萨克第一骑兵军入侵波兰。可是,他一路上看到的却是一次东正教西征。自古以来,哥萨克就是狂热的东正教教徒。1920年,哥萨克沿途捣毁波兰天主教教堂、洗劫犹太教会堂,带来的是人间地狱。而无论是哥萨克骑兵,还是波兰天主教战士,都大肆蹂躏不承认耶稣的犹太人。像勃洛克一样,巴别尔在正教中看到革命的渊源,但他从来就对基督教不以为然,在其中更看不到革命的出路。
  自1920年10月苏维埃红军在波兰战败以来,俄罗斯经济崩溃、饿殍遍地。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饥荒正在俄罗斯大地上酝酿。列宁不得不实行新经济政策,部分恢复私有制。苏维埃进退两难、步履维艰。敖德萨也已面目全非。内战期间,这里曾九易其手。至1921年,大部分犹太人已经逃离这座犹太天堂。城中一片肃杀,余众主要靠吃西红柿和胡萝卜过活。
  1921年晚春的某一夜,现居敖德萨中喷泉区第九站的巴别尔正在对一篇小说做最后的修改。这里原是他少年时代所羡慕的别墅区,但现已人去楼空、徒留败屋。夜里,除了潮水拍岸的声响,除了海风穿窗而入哗哗地吹动手稿外,这里非常安静。
  他从一摞厚厚的手稿中抽取一叠出来,逐字看去。他的脸僵死成一张橡皮面具,仿佛无边的压迫慑服了他。他的目光中交替露出啃噬难题的费力和不可思议的温存,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救治一头濒死的幼兽。写作对他不是享受,而是无穷的折磨。这里没有所谓的一挥而就,也没有传说中的思如泉涌。
  他到人间去了五六年,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和杀戮,他的童心不知什么时候已死于路上。他已没有白日梦、没有忘我出神的片刻;他总是醒着,却失去了想象力、失去了杜撰的能力,对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要了如指掌才能写出关于它的一个字。他不能像勃洛克那样梦见雪地里的玫瑰,他看到的是波兰俘虏被砍死时喉咙里喷出的红珊瑚般的泡沫。可是,他不能写波兰,那些冲杀和逃窜还太切近,他记住的是一幅幅刺目的画面、一个个椎心的细部,但他必须看到全部,才能从中摄取一个局部。他要再等一等,等波兰从他血迹斑斑的大脑里死而复生。
  

王天兵:到敖德萨去找巴别尔(5)
在波兰,他看不到革命的前途,为革命的命运担忧,最让他感到恐怖的是大规模的滥杀战俘,而参与者不光是嗜血成性的哥萨克,还有普通的工人和农民。当他回到敖德萨时,黎塞留开创的黄金时代业已随风而逝,而同样的滥杀还在斩除敖德萨最后的鹰鹫——那些曾令他钦佩不已的犹太黑帮正在其列,他们曾在内战中协助红军打击过白军,但最后未经审判就遭到秘密暗杀和就地处决。执行者是苏维埃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们,他们单纯而残忍地将一切他们认为对新社会没用的东西斩尽杀绝,他们不知道他们毁灭的是敖德萨历史,杀死的是敖德萨最后的骨血。而他,一个犹太人,却能讲出那些被杀死的人对敖德萨、对俄罗斯、对革命到底意味着什么……
  桌上那摞稿纸,是为穷尽一个故事各种可能所做的十几种、甚至是几十种版本。他正缓慢地从一切现存文学的缝隙间挤轧出新鲜汁液,一点一滴地去填充一个故事似短实长的巨大篇幅。他跋涉在词句段落间,气喘吁吁、筋疲力尽。酷刑自他提笔而来,至他落笔迟迟方退。终于,泪水从他发红的眼睛中流下。他太累了。他停下来,摘下眼镜,他的脸骤然间失去了鲜明的神态,他像一个衰惫而善良的犹太老人——
  而一篇名为《国王》的小说横空出世,其中的主人公是绰号国王的黑帮领袖别尼亚·克里克,年方25岁,生于犹太马车夫之家,长于莫尔达万卡。他讲一口崭新的敖德萨俄语,既有希伯来语的庄重,也有意第绪俚语的风趣,还有敖德萨土话的俏皮,口气总是连哄带吓、亦庄亦谐,肖洛姆·阿莱赫姆式的幽默善辩被花样翻新,生出比亚利克期待的生猛刚烈……
  在这篇小说中,国王勇于称雄一方的野心,颇似敖德萨的创始人德·里巴斯,而其追求女人时的当机立断、孤注一掷,则有过之无不及。与之相较,兰热龙更不如他伶牙俐齿、出口成章。他像黎塞留那样专制与怀柔并用,复仇后发制人,击敌先下手为强,大宴宾客又不分长幼穷富尊卑;他亦商亦匪、能文能武,实际上是敖德萨最后一任货真价实的总督。
  这位犹太总督不同于以往所有文学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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