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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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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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说绍闻此时既寻不着母舅,幸而腰中尚有盘缠,若央周小川觅个头口,依旧回到开封,还可以不误宗师考试。只因年轻,不更事体,看着回来愈增羞耻,又图混过一时,只是在亳州憨等。先二日还往街头走走,走的多了,亦觉没趣。穷极无聊,在店中结识了弄把戏的沧州孙海仙。这孙海仙说了些江湖本领,不耕而食,不织而衣,邀游海内,艺不压身。谭绍闻心为少动,遂要学那“仙人种瓜”“神女摘豆”“手巾变鬼”“袜带变蛇”的一般武艺儿。免不了化费少许钱钞。

    过了数日孙海仙走了,谭绍闻依旧上街走动。一日,走到城隍庙门首,只见两个人打得头破血出,手扯手要上庙中赌咒。

    许多人齐挤着看热闹,谭绍闻也挤在人当中一看。却不防剪绺贼,就在挤挨中将瓶口割了一个大口子,将银子摸的去了。众人都进了卷棚,谭绍闻抽身回来。走动时觉腰间甚轻,伸手一摸,有些着慌,撩衣一看,只叫得一声:“杀了我!”腰间早已“空空如也”了。谭绍闻果然掏出书呆子腔儿,走到城隍庙月台上呛喝了一会儿。众人那里听见,也有听见掩口而笑的。

    只得出的庙来,飞跑到周小川行里。见了周小川双膝跪下说道:“你救救我!我的银子叫人家割的去了。”周小川笑道:“你起来。这叫我怎么说,你有银子没有银子,我还不能知道哩。”

    谭绍闻道:“千万看俺舅舅面上,周全周全。”周小川故意问道:“你舅是谁?”谭绍闻道:“王春宇。”周小川道:“您是甥舅不是甥舅,我也不能知道。你这样子像是撇白的撇嘴吃、撇钱使。俺这开行的替买看吃,也管不了许多闲事。你走开罢,我忙着哩,要算账去。”起身而去。还吩咐厨役道:“小心门户。”总因开行一家,店中担着客商大宗银两干系,怎敢与不知来历的生人缠绞。所以周小川只是拒绝之语。

    谭绍闻双眼噙泪,到了鼎兴店。见了当槽的撩起衣来,指着瓶口窟窿说道:“我的银子,被人在城隍庙门割去了。”当槽笑道:“自不小心。”谭绍闻向自己房门去开锁,连钥匙也被人割的去了。当槽脸上便没好气。只见周小川行里火头把当槽的叫到门前卿哝了一会儿。当槽的回来道:“相公不要着慌,这是周七爷送来二百钱盘缠,叫相公回开封去哩。”谭绍闻瞪目无言。当槽的把钱放在窗台上,走到街上叫了一个小炉匠,把锁开了,推开门,即催谭绍闻装行李起身。谭绍闻道:“我明日起身罢。”只见那当槽的把衣一搂,褪了裤子,露出屁股来,向谭绍闻道:“上年在十四号房里吊死了一个小客官,且不说店里买棺材雇人埋他,州里汪太爷又赏了我二十板,说当槽的不小心。相公,你看看我这疮疤儿。”我不过是不要相公的房火店钱就罢。你还有人送盘缠,各人走开罢。”穿上裤子,早替谭绍闻叠起被子来。谭绍闻泪珠滚滚,只得装了褡裢。当槽把窗台上周小川送的二百钱塞进去,替他背上。出的店门,就搁在谭绍闻肩上,扭身向南店门首,看两人在闸板上着象棋去了。世情如此,也难怪那周小川和这当槽的。正是:越人肥瘠由他罢,秦人各自一关中。

    谭绍闻万般无奈,只得背着褡裢转出街口,向西又寻了一座店住下。次日开发了店钱,一径出西门,直投回河南大道。

    看官试想,谭绍闻在家时,走一步非马即车,衣服厚了嫌压的脊梁背疼,革热了怕烧着嘴唇皮。到此时,肩上一个褡裢,一替一脚步行起来,如何能吃消?走不上十五里,肩已压的酸困,脚下已有了海底泡。只得倒坐在一座破庙门下歇了。只见一个人背着一条扁担由东而来,到了破庙门前,也歇了脚。二人同坐一会,那人仔细端相了绍闻,开口说道:“相公呀,我看你是走不动的光景,是也不是。”谭绍闻道:“脚下已起泡了,委实难挨。”那人道:“我与相公捎捎行李,到前边饭铺,你只管我一顿饭钱,何如?”谭绍闻不晓得路上觅脚力、雇车船要同埠头行户,觅人捎行李,也要同个饭馆茶肆才无差错。

    只因压的急了,走着脚疼,恨不得有个人替一替儿,逐欣然许诺。那人拿过行李,拴在扁担头挑将起来,一同起身西行。先还相离不远,次则渐远渐看不见,喊着不应。过了一条岭,那人飞风而去。谭绍闻喘喘的到了岭上,早已望不见踪影。又赶了一会,到个饭铺探问,饭铺人都说不曾见。凡从西来的行人,有迎着的,就问:“见有一人,大胡子,挑着一付行李不曾。”

    只听得“没有”二字,如出一口。又前行遇一座饭铺,向一个年老掌锅的探问。那老掌锅的直埋怨他年轻,出门不晓事体,十分是被人拐了,又添出“没法”两个字。姑不说那一床被子几件衣服,周小川送的二百钱盘缠,也全被拐去,谭绍闻忍不住,竟是望西大放号咷起来。这大路边上住的人,这样的事是经见的,那个管他。有摔掇他往西再赶的,有劝他忍耐回家的,各人图当下眼净自做生理。

    谭绍闻只得仍含泪西行。走上二三里,看见一个破寺院,远远听有书声,肚内饿的急了,指望一饭之赐,遂望寺而投。

    只见水陆正殿内,坐着一个半老教读,脸上拴着叆叇镜,在桌上看书。谭绍闻望上一揖,那老教读手拿着书册儿还了半喏。

    谭绍闻脸上红了一红,说道:“晚生姓谭,名字叫谭绍闻,河南开封府人。家父是个拔贡,也保举过孝廉。晚生上亳州寻家母舅不遇,回程路上被人把行李拐了,万望老先生念斯文一气,见赐一饭,不敢忘惠。”那老教读道:“你看满堂都是村童,我在此不过供馔而已,凡事不得自主。庄农家请先生,一饭一啄都是有前定的,我不过自己而已,焉能旁及?况且前月十五日,留了一位过路朋友,他说他是个秀才,谁知放学之后,竟将学中包书手巾部套书儿,捆载而去。今日也非关我薄情,相公还是再寻投奔罢。如果十分没路,我可指一去处。前边十里许,有一座寺院,叫度厄寺,是挂钟板吃饭,常住接众的大丛林。相公到那可吃一两天饭,慢慢回家。”谭绍闻道:飞何是常住接众呢?”老教读道:“北京八大常住,天下闻名。你们河南,也有常住,开封府相国寺,登封少林寺,汝州风穴寺,浙川香岩寺,裕州大乘寺,俱是钟板大丛林。我少年都走过。”

    谭绍闻道:“他不认得,肯给饭吃么?”老教读道:“若一定认得才给饭吃,如何叫接众哩。凡钟板寺院,勿论和尚道士,游方化斋,都许到寺里挂单随堂吃饭。吃过三天,职堂的就问愿住愿行,要走的随走,要住的便派个职事,会农务的就做庄稼,会厨子就掌锅,会针工就缝衣,会读书的与他教小和尚念经。但想吃闲饭儿却不能。”谭绍闻道:“也许咱俗家人吃他的饭么?”老教读道:“只要你有个武艺儿。不然者,你就与他挑水,打柴,喂牲口都行的。你要出家,就拜个师傅,起个法名,就是他寺里和尚。你会应酬,就做职客和尚;会算计,就做当家和尚。你若道行深了,学问好,能诗能文,能讲经说法,就举你坐方丈。你如今不如投奔度厄寺,吃过兰天饭,或住或走,再酌夺主意。”

    谭绍闻只得辞谢老教读,上度厄寺而来。忍饿到了寺门,果然好一个大丛林。坐在寺门一块石凳上不好进寺。少时,一个头陀出来,绍闻作揖,头陀问自何而来,绍闻道:“河南开封人,因上亳州找寻母舅,路遇强人被劫,进退无路。心里想到宝刹暂停一宿,明晨打点回家。”头陀上下打量,不是捏言,告于职客和尚。职客的出来,绍闻仍如前说。忽听寺内鸣钟,职客的即邀进随堂吃饭。绍闻饱餐一顿。说要拜见方丈大和尚。

    还有一个道土,也说要参见大和尚。职客的道:“大和尚打坐入定,待明日出定后请会。”谭绍闻听得读书之声,要去看看,职客的道:“有心随喜,我引你去。”谭绍闻跟到了小沙弥读经地方,一所五间大厅,满院花卉竹石,好不清幽宜人。进了大厅,见了些小和尚,自七八岁以至十四五岁,有**个,从一个半老优婆塞念经正字。为礼已毕,小和尚捧上茶来。吃完,一个十来岁小和尚就来问字,谭绍闻接过一看,乃是《楞严经》钞本,绍闻对说了一个字。又有拿《法华经》钞本的,《波罗蜜多心经》钞本的,围住问字,绍闻—一告明,小和尚各锨欣跳跃之意。那教经的和尚说道:“檀越学问广大,可敬,可敬。”

    谭绍闻道:“佛经上字与儒书一般,惟有口字偏旁——”因指着“唵”、“哪”、“咖”,“这些全不认的。”教经和尚道:“那与儒学一样的字,是翻译过的,所以檀越认得。这口字边字是佛家神咒语,不曾翻译,即是我们也随口传,不甚透彻。檀越就留在小寺,指误觉迷,便是开了方便善果。”说到日晚,绍闻就在这大厅床上睡下。次日就不叫随堂吃饭,升在客堂与当家和尚、职事和尚同桌,饭是一样的,但不与大众同案了。

    次日谭绍闻要去,众僧也不强留,任其自便。

    谭绍闻自哺乳褪褓之日,并不曾晓得饥字的滋味是这样的难尝。出的寺来,一发把悔字的境界,又深人几层。走了大半日,腹中又渐渐空了起来,委实难受。少不得将系腰带儿搐了几搐,曳着身子忍饿而行。看看日落西山天昏黑下来,心里又饥又惧。望见前边有个火亮儿,想定有人家。谁知到了跟前,乃是一所孤庙儿,内中有两个乞丐向火。谭绍闻进内一望,只见赤身锞体,狰狞可畏。大吃了一惊,急退了出来。这两个乞丐见一个秀士望里伸头,只说是本村后生谁在此路过,未生歹心。若晓得是远来孤踪,只这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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