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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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 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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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克珠只不过是喝点儿酒,是有利于创作的嘛!)克珠他当然可以继续喝酒,继续写作,像流水一样地写,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克珠:别怄气了,又没到什么了不起的地步。)是没有什么了不起呵,反正我说服不了你,亲戚们说服不了你,连地委的普穷书记也说服不了你,你白天一个心,晚上一个心。你喝醉了酒说,这是我的家,你明天回你家去吧……(克珠喝了酒总不至于打你吧?)他还打我呢,不等他动手,就被我推倒啦!(众笑。请她的妹妹来劝姐姐。)我已经受够了,妹妹你嫁给他吧,你嫁给他你就知道了。你待上两三个月就该回来了。我就带着孩子们在这里,我的小孩喜欢我。(女儿: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是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从今天开始,你就没有爸爸了,你今后也没钱了……
  平措卓嘎慷慨激昂,克珠不免英雄气短,事后克珠解嘲说,他一向能言善辩,不开口便罢,不然平措卓嘎岂是对手。
  寻常家事,倒为我们的专题片增加一绝好情节。不过谁要是当了真,谁就是傻瓜。第二天举家返回时,就已夫唱妇随:在行驶的车内夫妻俩合唱起来。
  寻常家事只不过是克珠的世界中的生活表象。克珠着急着想让我了解、理解并尽可能地以汉文来表现他的思想,灵魂,心——在藏语中,这几个词汇相同也不同,但人们认为它们同为一体。为此克珠耐心地讲了又讲。他沿用了许多佛教教理、经典所载例证来说明他自己。佛教的时空观建构了他的思想世界,决定了他的认识方法——我已经无法接受其它宗教,例如基督教。尤其道教。道教居然主张一切顺其自然,一切如太阳东升西落,认为人死如灯灭:怎么会是这样呢!世间的一切本都存在着因果关系,前生行为影响今生,今生行为影响来世。宇宙万物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一手指可翻动整个海洋之水,一呼吸可搅动全世界的空气……
  然而佛教一向是倡导理性、扬弃情感的,作为作家诗人的克珠的情感世界不可能不与此相抵触。他的这些身份对于他周围的人来说,无论是活佛身份、国家干部身份、作家身份,都是令人钦羡不已的。他说正像谚语中所说的,过路人认为曲鲁(一种可食的酸秆植物,也称大黄叶)在阳光下多么舒适温暖,曲鲁自己却觉得风吹雨打饱受熬煎。生活在世俗世界的七情六欲中,站在僧与俗、凡与圣、城与乡、旧与新、是与非之间,方方面面都在向他展示着魅力,都在向他发出召唤。外人只看见他沐浴在阳光中,他内心所经历的风雨磨难只有他自己清楚。所以他才经常感叹人生真是苦海茫茫,也经常引用佛经中作为警世的“五妙欲”名言来自我解嘲。这五妙欲是:
  视觉贪恋美丽形象,飞蛾才扑向光焰,自焚于火;
  听觉向往动听声音,羚羊才奔向笛声,被猎人捕获;
  味觉偏爱美味食品,才设下诱饵杀生害命;
  嗅觉嗜好芳香之气,昆虫才流连于花蕊自投罗网;
  触觉喜欢柔软之物,大象才踏进沼泽断进性命。
  克珠身处于这样一个空前的时代,不能不为自己寻找一个平衡内心世界的支点。他就用下面一番话来调侃自己:当活佛是为净化心灵,普渡众生;当作家是为发展藏民族文学事业,教化民众,两者目的相同。
  上一年最后一次见克珠时,他正为儿于的户口问题而烦恼。
  令他烦恼的事情还多。他想在宗教方面有所造诣,又想在文学方面不同凡响,还想使儿女有出息。他想不通的是自己有着如此深厚的传统文化和现实体验的积累,为什么没能写出惊人之作呢,至今默默无闻呢?令他想不通的还有,包括马丽华在内的许多西藏作家为什么凭道听途说就可以招摇过市呢?
  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克珠确实吃了亏,就建议他两点,一是走出山南,走出西藏,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第二是学一门比古藏文要容易许多的另一门语言,汉语或英语,用新的工具去汲取,去参与。
  假如你不想只做地方名人,假如你不想只重复父辈,假如你不想自生自灭。
  克珠新近完成了一篇自传体长诗,这首长诗充满了自吹自擂,自负自卑,自怨自艾,自嘲自晒,宣泄了那股深心的莫名的情绪。标题为《色雄》,这是金子般的手艺、运气欠缺如盆的简写:克珠自喻为“色雄”。诗中历数了自己的善缘慧根勤勉,所拥有的金子般的天赋、金子般的善缘、金子般的品质、金子般的心灵、金子般的记忆、金子般的理想、金子般的手艺、金子般的灵感、金子般的才华并得到金子般的称赞之后,又叹息了自己的有命无运,空洞如盆。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结尾部分的三节是这样的:
  人说色雄今生今世无福气,
  你年华如逝水日头已偏西,
  脑门无人刻皱纹越来越多,
  你还是准备粮食和船桨去。
  色雄你不要难过我的孩子,
  生活虽犹如苦海茫茫无际,
  但人世非白非黑而是缤纷,
  幸福与痛苦总是结伴而至。
  是呵就算作家枉说一番空话,
  然而说了即知不说谁人能知;
  马克思与释迦牟尼并行于世,
  苦海无边人生缤纷同为真理。
  准备粮食和船桨的意思,是让他摆渡到对岸的桑耶寺,那里有个专收人死前最后一口气的“乌康”——气室。
  自称能言善辩的克珠终于也没能说清求助于我让我写他些什么。我无法谢绝这要求,我已告诉他了,那我就乱写,将来不要告我侵犯人权啊,或者侵犯佛权呵。
  所谓活佛,实为化身。就是历经生生世世修证获得大成就已经成佛可永生佛界者,为普渡众生,自愿一次次投生于人世,教化民众,直到全部生灵脱离苦海。这是一个遥遥无期的劳役。
  克珠,你这个与常人不同的人,是谁规定了你的命运,福兮祸兮。你就这样踯躇于人生的边缘什么都是而什么都不确切地是。有时似乎就捕捉到你的心迹了,那心迹却又逸去。不想强己所难地思考这些问题,是不是因为时空的不同,我们没能同处于一个思想世界。但我还是以一个常人的思想对你表示我深切的同情:在永无休歇的未来岁月之流中,在永无穷尽的人生轮回中,你的灵魂已被规定在劫难逃。假如真有来世的话,假如灵魂真可以转世的话,你可能会生生世世地生活于感情与理性、世俗与宗教的夹缝中而内心不得安宁——你是否知道其中的奥秘?
  让我来告诉你,是由于你的先辈们曾经使用过的那同一颗灵魂的秉性所决定了的。
  第四章 布满神灵的乡野
  ——进入拉萨河畔的两条山谷:桑朴和色朴——乡土神,你从何来,来做什么——白人白马,旺莫来赞,曲水丹巴次仁,众赞之王赞玛热——神灵降临了:我所认识的三位降神者——藏地三界神——远古遗风:西藏的神秘属性——咱塘村敬神施鬼的圆满火供——
  在这一章开始的时候,就让我引领读者走向远天远地,远山远水的两条山谷。这两条山谷都位于拉萨河畔。确切地说,后一条山谷位于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交汇的地方。根据我们的常识和我们的经验,沿江河而居是早期人类不约而同的习惯。所以,那里一定很有历史传统。
  让我们一同漫游在这古风漫浸过的原野上。这是一些比较宽阔的宜农耕的谷地。谷地通常呈倾斜状,内高外低。纵向一条夏季山洪冲刷过的干涸的痕迹,或有成片的砂砾地。谷地上有田园,有村庄。它们静静地坐落在一个稳定的地方,一式白墙平顶,格外安详。村旁田边是手植的杨树和柳树,山谷两侧坡地有或密或疏的野生灌木丛。在没有风的晴朗天气里,太阳用它明晃晃的白光照耀,山谷里万籁俱寂,静得可以听见耳中蜂鸣。
  山谷就这样以它天成的和人为的风景有形有色地向我们展开。我们首先选择的是走向桑朴山谷。这是我多次去过的地方,它是与查古村相平行的另一条山谷,两谷之间就隔着在雪天里显现六长寿图案的那座山。桑朴山谷距离拉萨并不很远。从城东南越过拉萨河大桥依山沿河西行,过柳梧乡政府,向南可到查古村,向西,绕过山梁,进入山谷,走到谷底就是。
  这条山谷和村庄因修建于此的桑朴寺而得名。寺名又恰好是“秘密山谷”之意。大约公元十一二世纪时,藏传佛教后弘期发端。印度高僧阿底峡的弟子来白西绕和朗丹西绕两兄弟四处寻找建寺地址。忽然,来白西绕的法器铜盆被一只鹞子叼起飞走。急问去往哪里,回答是“暂时保密”——这条山谷就被称作桑朴:秘密山谷。
  桑朴寺就成为噶当派最早最著名的寺庙了。噶当派今已不复存在,它作为了当今藏传佛教主流教派格鲁派的前身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本世纪六十年代以前,每逢藏历四月的夏季宗教节,拉萨的哲蚌寺、甘丹寺、色拉寺三大寺成百上千的僧众便云集桑朴寺,举行盛大的法事活动。
  桑朴寺现已破败不堪,只修复了少量经殿和护法神殿。寺庙管理人是本寺本地保护神斯赤巴的附体者阿旺甘丹。一九九一年第一次采访他时他六十八岁。是他向我们介绍了这座寺庙和本地保护神的来历,还向我们回顾了当年他神灵附体、代神宣渝的经历和感受。
  当年两位高僧不远千里来藏传教时,由行者阿咋热用大象驮来了甘珠尔经书,朗丹西绕想请阿咋热留下来,充当寺庙的保护神,阿咋热不肯。朗丹西绕心生一计,故作失手地把念珠丢下厕所。藏式厕所很高,下面小房间那样大。阿咋热只好钻进厕所底层,朗丹西绕则趁机关闭了通道。阿咋热是这样被迫做了护法神斯赤巴的。我们看过他的殿堂,果然是一所改装过的厕所。
  狭窄而高的护法神殿四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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