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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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 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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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总是习惯性地回避,而他们自己则不以为然,并且引以为自豪。
  嘎则布是克珠父亲贡觉齐美加措活佛的驻锡地。他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就爱上了一位年轻的尼姑。这尼姑后来就为活佛生下了晋美班丹和克珠二兄弟。一九五九年,当尼姑仍年轻,两兄弟未成年时,活佛父亲便弃世而去。按照宁玛派的一种世袭传统,贡觉齐美加措活佛留下遗嘱,称两兄弟皆为小活佛。哥哥生性温厚,属文相转世;弟弟生性活泼,属武相转世。
  克珠的坎坷人生自此时始。母子三人被强行迁往结林村,嘎则布成为小学校。迫于生存,母亲改嫁给了父亲的一位弟子。未几年,母亲患心脏病故去。继父照料着一双孤儿,并教他们学习藏文。又未几年,继父娶进一位年轻的继母,继母只比哥哥大七八岁。按照当地习俗,继父子是可以同娶一女子为妻的。这位继母看上了一表人才的晋美班丹才嫁给继父。然而事与愿违,少年晋美班丹拒绝了她;继父闻知此事迁怒于少年,弟兄俩被迫离开;失望的二十五岁的继母不久与人私奔,后悔的继父渐与两弟兄和好。念及继父的抚养之恩,弟兄二人常常帮助他背水打柴,照料孤老。这一过程历经几年。再几年,两兄弟长大成入于“文革”中,三人都因成份不好入了另册。在修建水渠的繁重的劳动中,继父突然倒下。弥留之际执意不肯回家,克珠就用小推车把老人推回自家。当晚,老人向他们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最后连说几声:人生真是苦海茫茫,真是苦海茫茫啊,就死了。
  生产队出面为老人办理了后事,他不多的一点儿遗产也归了队上。本来说好要请一位天葬师的。未及动身,有人找来一罐子没兑水的青稞酒。喝醉了,队长就拍胸脯说,我是共产党员,我把他背到天葬场去!别人劝阻说,你醉了,背不动。队长说,活人还背不动死人,岂有此理!就背,就掉下了山谷。众人醉意朦胧中七手八脚处理过尸体回到村里,才想起队长哪里去了,就又回去找,找来找去到夜深才在谷底找到大醉未醒并已摔断了腿的队长,就又将其背回。大家说,背着死人去,背着活人回。
  事情并未至此结束。不久后这事传到区上,区官员严加追问队长与(成份不好的)死者究竟是什么关系,以至于亲自背他天葬。遂撤职并开除党籍。这位可怜的前队长在家中养伤一年没下地干活。
  这只是克珠往事中的一段插曲。那年月人们都过得窘迫异常。克珠只上过三年小学就失了学。此后哥俩只靠自学,以经书为教材。所以古藏文都好。队里规定不满十八岁者不得到队里干活挣工分,少年克珠就搬运石头和上为自己盖了房子。“羊子被逼急了也会长出上牙来”,就是克珠在讲述这段经历时用的典:米拉日巴的大弟子热琼巴乘船过江,船夫索要摆渡钱甚急,而热琼巴身无分文,就手持一狗头说,此为羊头。船夫说,羊子岂有上牙,明明是狗头。热琼巴就说了“羊子被逼急了……”云云。
  克珠所盖小房被村人称作“滋滋滋康”,意思是“老鼠窝”,因其小得此名。现在这旧居还在,就在做了粮仓的结林措巴背后的洼地上,小巧规整并错落有致,果然不凡。这一杰作使少年克珠因此得到“多索切莫”——石匠师傅美名,继后凡村人盖房有请必到。
  那个时代的克珠就开始用藏文写诗——沿袭古老的藏文创作传统,迄今克珠仍写诗歌、诗体小说、诗体文章等。刚成年的克珠参加了一项学大寨的群众性运动:为干旱的扎囊修建一条漫长的水渠。这项工程兴师动众,旷日持久,开支巨大,结果劳而无功。克珠就耗进去三年工夫。他白天在工地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夜晚还要练习写作,真想休息啊,就出了一个馊主意:指使一伙伴故意将小推车推进雅鲁藏布江,他则“奋不顾身”地跳下江去打捞。为此,克珠受到表扬并被获准休息半天。
  克珠如愿以偿了。但半日休息如何能够排解连年的疲劳呢?克珠因背部疼痛经久不愈,只得请哥哥到工地代劳一个月,自己回家休养。正值秋收时节,克珠到自留地里收土豆,“滋滋滋康”被盗:仅有的百多斤糌粑被尽数偷去。立即报案并请来县公安但终未破案。痛心疾首的克珠只有借诗泄愤,写了一首名为“噶协”即以藏文的三十个字母依次打头共三十行的古典形式的诗歌。大意是:一个人辛劳一生积攒的宝物,被歹徒在瞬间吞食;这小偷就像挣脱猎央的狐狸一样,一旦逃逸就了无踪迹。
  文人总喜欢夸张自己的感觉,今天看这诗不免有些小题大作,这反映了贫穷的克珠的历史局限性。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那一年代乡亲们都困顿异常。命运安排克珠脱离了本来的生活之轨而重塑了一个克珠。乡亲们说,克珠可不是一般的活佛:不仅通晓经典,凡生产生活所需的一应技能他几乎无所不精。克珠谈起他的文学生涯也不免提到他最熟悉的生活莫过于他的家乡扎囊农村。一年到头的农事活动他都了如指掌,农田间的生长序列曾使他望穿秋水。所以在他的长诗《四季农活》中,土地就有了生命,庄稼就有了人格。他还写过另一长诗《氆氇三优势》,不仅历数了素有“氆氇之乡”的扎囊所产的氆氇之美观、坚牢、暖和的三特点,还历数了从原料来源到加工成品的全过程:牧羊、取毛、梳理、捻线、纺织。这似乎有些广告之嫌。历来干旱缺水的扎囊人自谋生路,历史上就擅长于手工编织业,并善于经商。前几年听说拉萨市面上东西越旧越值钱,有人专门高价收买旧卡垫,于是精明的扎囊人便把刚织好的新卡垫绑在手扶拖拉机后拖在路面磨损做旧。以至于路人跟在后面追赶高呼:“东西掉啦!”有心的克珠就把这些细节都写进了他的小说里。
  克珠受益于民族的经典文化,从小熟读藏文古典名著。他多次向我们炫耀他的非凡的记忆力,说只须读几遍,就可以全文背诵长篇小说《旋努达美》。但他是以客观的角度看待这部分民族文化遗产的。因为古典作者们都是虔诚的佛教徒,所以书中充满了因果报应,都是大团圆结局。这违背了生活的真实。从创作手法上看,也有固定的格式,须必备类似于起承转合的四个部分。还是以《旋努达美》为例,就是经过了故事缘起、情节发展、人物感情和最终结局这四个部分。结局是:旋努达美和意翁玛这对患难夫妻,隐居了山林,过最朴素的生活,喝不含任何生物的水。并普渡了所在国度百姓再不受轮回之苦。
  克珠说他自己的创作与古典文学的最大区别在于,一、大多是悲剧结局;二、不写帝王将相,专写下层人民;三、在行文和比喻方面的创新。
  克珠还不同意一些当代作家把西藏农村青年的婚恋心理写得缠绵悱恻。说其实没那么复杂,农村青年男女们其实不谈什么恋爱,总是透明度很高,直截了当,一步到位:好就在一起,不好就拜拜的真实的农民行为。
  说上述这番话的时候是在扎囊农村克珠的妻姐家。我们就问难道你和你妻子平措卓嘎当年就没谈恋爱了吗?平措卓嘎在场插话说,最初克珠给了我两颗水果糖。平措卓嘎的姐姐也在场,也插话说,我妹妹当年没发胖的时候可漂亮呢,是活佛引诱了她,让她十九岁就生了儿子。克珠就承认是自己主动追求了平措卓嘎。说那是为生存所迫,当年几个公社合修一水渠,他俩背着行李卷同住工地,难免好起来。一般说来,这类工程的工地为男女交往创造了最好的条件。
  克珠做石匠师傅出了名,就频繁地参加上梁大吉、落成典礼、乔迁之喜等。凡这类场合必歌舞。扎囊的圈舞“果谐”全藏有名,每逢比赛必拿第一。以至于今年在山南兴办的雅砻文化节公然禁止扎囊参加果谐比赛——因为其它县联名要挟说,否则大家全部退出比赛——克珠就热心地搜集歌词,从此与民间文学结下不解之缘。还是他在家乡的时候,我们西藏文联的民俗学家们就注意到他,差一点把他调到我们单位。这是他在文学之路上的起步。
  而且凡这类场合必酩酊。克珠就是从那时起酷爱起青稞酒,去山南工作后转而酷爱啤酒,美其名曰酒后出灵感。这也为日后家庭纠葛埋下了伏笔。
  克珠现在的家在山南地区首府泽当镇,地区文工团宿舍二楼。妻子没有工作,儿子上小学三年级,女儿还没入学,家境不是很宽裕。他的哥哥晋美班丹在地区中学教高中藏文,娶了一位宁玛派活佛的女儿做妻子。有天我们跟随弟兄二人去地区政协,拜访现任地区政协副主席的玛觉·丹增加措活佛。他的驻锡地是南部措美县一座寺院,属于祖孙传承世袭。我们就请教他有关宁玛派较之其它教派的主要特点问题。他的回答,要是让边多老师听见,又该说是做广告了。这次是宁玛派在做广告。
  玛觉·丹增加措活佛说——藏传佛教有宁玛、噶举、萨迦、格鲁四派。宁玛派认为,江河源于雪山,佛法源于佛陀。上溯历史,佛教所有教派的根,还是释迦佛,只是各教派成佛之道不同。就像吃一块红糖,不管从哪边吃,都是甜的。
  宁玛派修习方法,称作资粮道修习法。这涉及到成道快慢问题。这是一条捷径。例如,乘飞机从内地到泽当,只需两小时,乘车时间则比飞机长。各教派成道时间的长短同理。
  宁玛派是由根本佛传承的一种教派。通过密承修习法于短时内悟到万物皆无,一切皆空。大承菩萨十地、五道的实践及律典的辩经虽有较长历史,但无论如何,其主要目的,是要研习佛教经典,进入密宗的禅定。我们的密承与噶举派相似,在一瞬间达到最高境界。这是我们宁玛派的一大特点。
  至于宁玛派活佛的世袭制,老先生又说——世代相传是宁玛派的特点。萨迦赤钦是后藏萨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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