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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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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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套挖苦奚落的俏皮话,借以打趣逗乐。奖品“酥油粑”颁发给后来居上者。如今分田到户了,毛驴也少]“,更有人家用手扶拖拉机送肥,仪式就从简。只将白石供奉于肥堆上,为的是取悦于它所象征的土地女神。
  查古村严格遵守着的还有两项“小敬神”和“大敬神”的民间宗教仪式。根本意图仍在于祈求庄稼丰收。所敬之神为同一个,或同一群。本村的“域拉”——乡土神有一个长长的名字叫“波钦域拉嘎布察龙丹玛久尼”,含有大和白的意思,十二丹玛(丹玛久尼,地母)是藏区共有的地方护法;另外本地的赞神巴瓦本堆(愤怒七兄弟)也是藏地共有的著名赞神。这两个仪式都须集结起全村人,在东南山谷深处的拉丹地方举行,所有的神灵都聚集在那儿。人们绕村进行时,要分别在九个地方逗留,爆桑和唱歌。据说这些地方是一些小型土地神分而治之的地方。播种后的藏历四月初八日小敬神,含义为对于未来丰收的委托寄存:众位神只呵,拜托您好生看护庄稼,不使灾害降临。收割前的藏历七月初八日的大敬神,则是答谢:众位神扶呵,现在我们将存放于此的丰收取走,感谢您一年中看护庄稼的恩情!另外还有请示收割的意思,此前是严禁动镰收割的。
  此外,查古村的大型节日还有“却果节”和“望果节”。不知道自古以来是否如此,总之我见每一节日中的大型歌舞内容都是上述的“拜”和“谐青”。同时我还发现,在这一歌舞队列中,中老年人表现得格外认真卖力,年轻人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根本不会唱,打听起来,老年人就说,“现在的年轻人呵……”
  一言难尽,欲说还休。
  春耕仪式上的女声组领唱者是一位白发老人,她很快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将她单独请来,她就热心地为我们唱了一首又一首歌。随即,我们决定采访并跟拍她的家庭,——尊珠旺姆,我们就这样踏进她的家门,参与了这一家的生活,共同了忧喜。深秋时节我们分手时,老人动情地说,到死以前我们都是好朋友。
  尊珠旺姆七十八岁了,土生土长的本村人。大儿子次仁群培入赘在本村西头波旺堆家,尊珠旺姆和二儿子住村东头。二儿媳妇进了门,婆媳难处,生了气的尊珠旺姆索性就搬到亲家定居。
  “我患有关节炎,眼睛不好使。年轻时当牧民,关节出了毛病;宰牛时血溅到眼里,伤了眼睛。”——九十多岁的波旺堆老态龙钟,行动不便。平时在院子里守家,也做些捻毛线编绳、拍牛粪饼一类的家务活。他编结的毛料的绳子带子图案讲究,他住的小房子里琳琅满目地挂满了黑白线团和各种绳索轭套。他在编绳时的神态格外专注,就仿佛世界上只有这一种情景。我们的翻译德珍问他,波啦,你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历了许多时代,想跟我们说点什么吗?
  老人拿浑浊的眼光瞅着我们,拿混饨的嗓音说话了:我的家族是个长寿家族呵,我确实经历过许多时代呵,十三岁那年随主人到过康区,那个时候不收藏币,只收银币。我和一个赶牛的佣人去酒馆,从早晨一直喝到晚上,只用了一枚银币的角——是用剪刀剪下的一角。那个赶牛佣人喝得烂醉,四个人把他抬回去。第二天,那人吐血,死了。说是肝脏喝坏了……当时我是功德林的牧民,从康区回来以后又继续放牛。挨过打,坐过牢……从前的生活,能吃上糌粑的没几家,乌拉差役又多。我们时常讨饭吃,时常买些(供过神佛的)多玛来吃……过去住的像牛圈,现在住新房,所有人都幸福多啦……
  波旺堆发起脾气的时候才令人想到当年那条牧民大汉的威风。他对被认为不争气的外孙女婿边巴发脾气。
  波旺堆的独女德青卓嘎的个性色彩也很鲜明。干练精明,从事家庭的对外商务和社交,时常乘坐牛皮船去拉萨出售自家出产的桃子、苹果和其它农副产品,去罗布林卡旁边的甲措村走亲家,看望嫁给汽车司机的大女儿巴桑德吉。也时常与我们摄制组交涉,请求给予误工补贴之类,拿得起放得下,完全不是尊珠旺姆和次仁群培母子的风格。
  德青卓嘎身边还有一子一女。十五岁的儿子扎西因为耳聋退了学,在家放羊;十九岁的二女儿德吉群宗已结了婚生了孩子。我们就一直没见到这位小母亲有过笑容。不仅一天到晚愁眉不展,还经常觉得她怒气冲冲。她用愤怒掩饰被遗弃感。就因她去拉萨经商的丈夫边巴一去不回。
  次仁群培虽然是入赘到波旺堆家的女婿,但是个名副其实的一家之长。“我是这个家的房柱子。”他含笑说。又带我们去看他家的十七亩地,多种冬麦,年产八千四百斤,除按乡里规定每亩以与市场相当的价格向国家出售五十斤外,其余全部自用。农活当然全由父女俩来干,农忙时可以请亲友帮忙。女婿边巴是德庆地方牧民出身,又当过几年兵,不谙农事,本来就不指望他。他又带我们看他家的水磨房。全村共有七座水磨房,包产到户时分到个人家,通常秋季赶着毛驴来磨糌粑的多。这儿的工作一般也由次仁群培来照应,年收入大约在三四百元。六年前堆龙德庆县政府无偿向农民提供桃树苗,家院里围了果园,种下四十棵桃树,不几年结了果。有拳头样大,味道好极,去年就卖了五百多元哪。另有十多棵苹果树,年年结果,味道也甜。家中还有五十只羊,四头奶牛一头犏牛一头牦牛和一头黄牛。除了格外操劳些,这一切对于一个七口之家也算宽裕的了。
  四十六岁的次仁群培憨厚朴实,心平气和,相处很久,从未为难过我们。一个传统好农民的形象。问他家中还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吗,回答说,别的没什么,只担心二老年事已高,唯恐他们离开我们。问将来谁能接替他担任家主,他想了想说,本来想把这个家交给女婿边巴来继承的,看来只能交给儿子扎西了。
  藏历五月十五日却果节的时候我们去查古村,在“谐青”的队列里没能见到尊珠旺姆。她去了县城女儿巴桑家。巴桑在县小学当教师,女婿在同一所学校里担任教务主任。却果节的仪仗是壮观的,全村人都来了,在村中央大场院里集中,面朝名为“阿妈塞多”的白石,列队唱“拜”和“谐青”,歌词同前。只不过服饰不再统一,穿家常衣服居多,即那种汉式或称西式的上装,把藏装上衣裹束于腰间。
  一位老人介绍说,石头又白又亮,放在田里,带来丰收,放在门上,避邪去病。
  从前的查古却果,庄园要请来哲蚌寺三十位僧人念经做法事,念大藏经《甘珠尔》和《卓玛般地》——十万度母经。现在这一项被省略了,只请了一位瘦瘦的哲蚌寺还俗僧人阿旺克珠坐在桑烟堆旁念念有词。
  老母亲不在,次仁群培他们背上大捆经书参加了按顺时针环绕村庄的游行。我们站在高处久久地守望着,看这支以呜呜作响的海螺开道、身背《甘珠尔》经、手拿达达彩箭的队伍在每一位土地神所在地举行仪式,口中“嗦嗦嗦——”地向神只欢呼致意,香烟缭绕。随后海螺再响起队伍又缓缓前行。参加乡间的这类节庆活动,需要极大的耐心。我经常呆在赛马会之类的场合,一耗几天,功夫已比较深了,但仍时时感到不耐。
  波旺堆说,却果的意思是召回青稞地里的“央”。关于央这种吉祥福运之物后文还能谈到。
  第二天我们又去查古村,忽然发现整座山谷田野上升起一股股白烟。忙问其故,村人说,每年今日,即藏历五月十六日要在全村的土地上点燃起一百处桑烟。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查古村的田野上生长的并非传统的青稞,而是冬小麦。又忙问其故,村人又说,查古村在坡地高处,缺水。因为缺水,一些地已经荒芜了。从乡政府到查古村,就经过大片不生草木的砂债地。冬小麦是耐旱高产作物,查古村好多年来就多种此物了。
  却果节通常在青稞小麦扬花灌浆时进行。下方几里外的乡政府所在地柳梧一带已是葱宠汪洋,而查古村的小麦矮小纤弱。由此可断定这山村并非富饶之地。
  再番回查古村一住几天,这会儿尊珠旺姆在家放牛了。我和德珍两个穿过干涸的河滩地,爬上半山腰,四处张望不见老人家,却看到对面山上扎西和几个半大孩子在放羊。我们高声招呼,询问他奶奶的动向。牧羊少年遥指山顶的牛影。不一会儿,尊珠旺姆从我们头顶上方健步走来。
  我们就坐在大石头上聊天。按照采访惯例,首先要了解的是此地的传说。例如,村前的六长寿山,每当被雪覆盖的时候,就显现出六种长寿动物的形象,是哪些动物呢?还有,能确切地告诉我们本地保护神的名称和来历吗?
  没想到尊珠旺姆笑嘻嘻地,说她不喜欢听也不喜欢讲这类神话和传说故事。
  那就讲讲实在的吧。
  那好吧。我就出生在这儿。我的爷爷活到了一百岁。当年功德林的达势仁波钦在拉萨的法会上带他去转“桑”,拉萨人就说,功德林的财产跟藏政府都差不多了,还有这样一个富态的老人,胡子那么白那么长啊。我们村原来是功德林的差巴(佃农),过去每户人家每天出三人给庄园支乌拉差,另外还有一个去送饭的。自家有没有糌粑都得自己带,庄园里不管一滴水。那时我家就靠到山上捡牛粪去拉萨卖,换回一点儿糌粑和多玛。
  尊珠旺姆打开一个塑料小水壶,把清茶倒在壶盖里,让我们喝,我们不喝。她就边吃糌粑边喝茶,边随意回答我们的随意提问,过去的事,眼下的事,家里的事,村里年轻人的事,无心地说着,很超脱的样子。村里同代人不多了,老年人和青年们难得说上话。查古村生活舞台上的角色变化了,长寿者不免成了局外人。
  说话时,天上骤然落雨。急寻一处断崖遮挡半边身子。尊珠旺姆对各种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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