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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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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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观乃至思维方式、性格气质,与它接近的民族都具有同一性而尤典型。假如今后我打算深入东方文化领域,藏文化可作为优良的切入点。当然,打算进入这一领域至少需要三个条件:甘于寂寞、兴趣持久、上天假我以高寿。
  但目前尚不能进入,因为无法超越对现实问题的关注。
  某些来藏旅游的西方人曾以爱惜西藏文化为由,主张现存的生活模式不要改变。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是不人道的主张。贫穷、闭塞不应是历尽艰难竭蹶的西藏人所应继续承担的重负。理想的阿里风景应当是:传统加现代化使这里更具诱惑力。到那时,阿里就不仅仅作为遗迹与活化石供人观赏和缅怀,一切重道义、有良知的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将满足而欣慰地赞叹:阿里真不错!
  ……喜多郎的电声已卷送起漫天黄沙,在旷野中尖锐地呼啸。所有的一切尽被风沙掠去,季节风年复一年地吹过,季节河一年一度地兴衰,漠野扩大,鸣沙山年年看涨。丝绸之路溘然而去,了无踪痕,它只留下了那一时代的飘渺记忆,留下了古城废墟荒草萋萋,留下了莫高窟依然灼灼的千壁丹青,留下了珍藏的藏文文献。还留下了一个沿古商道而来的异型宗教,一些有异于中原文化传统的群体。
  留下了令今人思之再三、回味无穷的一个启示,一个命题。
  第七章 昨天的太阳,永恒的太阳
  ——大自然的寻常日子:阿里启示——三重的功德圆满——有关西藏五大自然板块和文化板块的划分与描述,概括阿里时空——一项努力:我写阿里的初衷——人类学家:人类文化的保护者,世界和平进步的布道者——在这儿思考人类未来的根本问题是合适的——阿里的太阳,属于昨天属于明天,是永恒的太阳——
  在曾经充满万物之灵的萨满的天空下,在经历过象雄、经历过古格的古老的大地上,那些一度激烈过的、灿烂过的、燃烧过的,轰轰烈烈之后,只遗落了一些废墟,一片焦土,一切归向平和宁寂。年复一年的阳光雨露渗入其间,点点滴滴地,催生复活着疏落荒草,在漠天漠地间临风摇曳。历史,以一种半流动的物质形态,久久地迤逦于荒野尽头,在时间蔚成的扶摇蜃气中若隐若现……渐远渐渺……
  时代漫不经心地行进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这个夏季。神山下,圣湖边,一阵小小的骚动喧闹声荡漾开来,拍打着亘古盘绕着这片荒野牧场的静谧。远道而来的拉萨市歌舞团演出队正忙于整装上妆,为此地唯一的牧户演出。随车同行的年轻的摄影家车钢信步走向草野,无所用心地张望,安静地体验着大自然的寻常日子。阳光灼灼,他不由得眯起眼睛。眼前仍是一片白亮,而放眼处则一派苍茫,渐渐地,白亮苍茫中显现出一浑圆的白色之物。是一顶白帐篷吗?
  不是白帐篷,是一具白马的遗体。
  白马新死不过几天,尸身完好,因气体充盈使马肚最大限度地鼓胀。在辨清马尸的同时,车钢就望见了白马侧旁蹲坐着的一只黑色大狗。是那种西藏特有的名为“藏獒”的优良的牧羊犬。这种狗体格硕大,性格凶猛,一向令狼闻声丧胆。守护羊群,是牧人的好帮手。但此刻车钢所见的黑色大犬,却尽失英武威严的神采风度,枯瘦肮脏,毛发蓬乱,形容萎顿“瞧淬已极。那双眼睛居然富有人类的表情,黯然闪动着悲怆、绝望的光。狗也会流泪吗?它的眼角顺着鼻翼两侧,两条明显的干涸泪槽上覆着新鲜的泪痕。它就这样神思恍惚地苦守在白马身旁,石雕泥塑一般,对车钢的到来置若罔闻。直到——一群数百只乌鸦嘈杂着铺天盖地俯冲而来。黑色牧羊犬像听到了战斗号令,陡然亢奋起来,腾跃扑咬,狂吠疾呼。乌鸦们难以落地,忽喇喇仓皇撤离。牧羊犬余怒未息,追踪仰吠许久,直到乌云般的鸦群踪影全无,狂吠也变成呜咽,方才蹒跚着踱回原处,怆然不动。
  少顷,惊异未上的车钢又看到乌鸦们改变了战术,在地面散成大圈跳跃着包抄过来。牧羊犬见状,立即抖擞精神。环绕着白马,向四面出击。那情形如离弦之箭,向着每一个敢于接近白马的强盗疾射。已可不时听见乌鸦的惨叫声。这场战役持续了很久,鸦群丢下满地羽毛几具鸟尸再次溃退。牧羊犬重新归位颓然而坐。
  这情景可以发生在……人之外吗?这是否一个特别的故事?
  从虚无中来到世间,生息于此,长啸奔驰其间,并生儿育女,走过一生,死便死罢。狼来过,鹰来过,乌鸦来过,白森森一副骨殖,也渐就风化疏松,再归向虚无——草野中的生命,大抵如此。可是,这只忠贞的义犬,它究竟想要守住些什么,拼命要拉住些什么,是拒绝认可异类友伴的死亡,幻想它哪一刻会一觉醒来吗?
  还是执迷于一个简单信念:只要我在,就不能让乌鸦们得逞!
  随着一声凄厉的长啸,一匹小小的灰色马驹疾奔而来,径直扑向那匹再也不会响应它的白马,拿脑袋、拿嘴巴急切地撞着、拱着马腹下干瘪的乳头。黑色牧羊犬怜悯地望着小马,它不会劝说它,也无从安慰它。终于,小马抬起头来,令人揪心地呜咽着,在妈妈的头上身上无望地蹭来赠去。刚才,小马驹听见远处的人声马嘶,憎懂地怀了一个希望跑了去,但那里既不见妈妈,更没有妈妈的奶。无助的小马只得返回,与牧羊犬一道,厮守在妈妈身边。
  已死的,尚存的,一组渗透了悲切欲绝之美的雕像,矗立在天地间,荒原上。
  ——它们似乎打算以身相殉。
  难道还有比人更具高贵人性的动物!
  深心里受到震撼和感动的车钢,走向最近的一顶牛毛帐篷。帐篷里住的,正是白马黑狗的主人。主人难过地告诉客人,白马已经死了三天啦,黑狗已经守候三天啦,乌鸦已经进攻三天啦。千呼万唤不回来,黑狗、小马三天来滴水未进:它们什么都不肯吃。没办法,由它们去吧。
  车钢搭一便车先回了狮泉河,拉萨市歌舞团继续在那片草原巡回演出。行前,车钢把这壮烈的一幕讲给了大家。后来,歌舞团的人们特意打听到了结果:又过了三天,黑色牧羊犬和灰色小马驹双双倒毙在白马身边。
  ……
  我只是拿一般的采访语气,请车钢谈谈他几次阿里之行最深刻的印象和感受——其时我刚刚如释重负地完成了本书初稿——没想到他就只讲了这个,大自然的寻常日子里发生的这件事情。惊心骇魂之余,突然觉得车钢可恨的自私:他把由此事引发的某种挥之不去的情绪转移到别人心里从而获得了解脱,我却因此沉重起来,如同背负十字架。而且仅就这一情景,也足以使我对于阿里上下数千年、纵横上万里的游踪和感悟化为乌有,记忆中的阿里就仅止于一匹恬然安息着的白马,一只忠贞的守护神般的黑犬,一匹哀哀欲绝的灰色小驹了。
  这就是阿里所展示的自然精神吗?无论谁面对这一情景,思维的运行都变得艰难:人们习惯于现成定义,而不再观察和思考,也无从观察和思考。
  例如,究竟何为生命运动的本质,何为自然界法则。在大自然弱肉强食的食物链之外,是否还有一些相互依存、共生共荣的别的什么链,良性循环,友爱温馨。
  在这个节奏加快、用过就扔、一切速朽如过眼云烟的当代文明世界面前,它是否隐约显示着大自然千古不易之规,天理人道,一种名叫“永恒”的东西。
  这幅一犬二马的情景境界,是否我一向苦索的理想中的阿里——西藏——中国——东方精神的象征之物呢!
  不能想象有比这更完美的小结了,我还有机会把车钢的故事写进修改稿里,。随即感到了一重的功德圆满;阿里之旅的结束,也为我“走遍西藏”这一夙愿的实现划上了完美的句点,这使我感到了双重的功德圆满。同时,由于久已感应过的神秘昭示,继写过四十万平方公里的那曲之后,仍沿用《藏北游历》的体例完成了与之紧邻的三十万平方公里的阿里:结构成姐妹篇的形式,不仅因为这两地的大部同属羌塘,非地理因素的关联也千头万绪。由此,兑现了我对这一地区的承诺,我感到了三重的功德圆满。
  接卜来的,似乎应当是从阿里返回全藏:且让我以自己的方式讲说西藏的自然和文化。由于走遍了西藏从而拥有了这一发言资格——直到一九九○年夏季的此前十几年间,一百二十万平方公里范围内的西藏自治区所辖七个行政地市(山南、林芝、昌都、那曲、日喀则、阿里、拉萨)总算被我普遍地走过。固然还有一些县份和地段想去但暂时无缘一去,例如,前往南方秘境墨脱的艰险备至的多雄拉山就未及徒步翻越。即便如此,西藏地理概念已然立体地显现于脑际,少有不明确之处。因此,当我需要介绍西藏概况的时候,完全不必照本宣科:临时翻阅有关西藏的自然、地理、文化等书籍资料;当需要重点介绍某一地区的某些方面时,自然就具备了西藏这一大背景并具备了至少全藏范围内的比较眼光。确切而优越地说,我所能谈及的西藏已被自己的目光注视过,已被自己的双脚触及过,已被自己的心灵感知过了。
  青藏高原因其海拔高、面积大、年代新而被称之为“世界第一高原”。它实际包括四川、甘肃、青海、云南等省份隆起的边缘,那里也生活着吃青稞糌粑、役使牦牛的藏族。但它的主体部位是西藏自治区。概括西藏大地的特点很难以一概全,因为它内部差异很大。就自然地理而论,最简单的区域划分为高原本体和边缘地带两大部分,这是生态学家的方式,为了研究的方便。他们的所谓本体,即指高原之所以高原的地势高兀却还平缓的高原夷平面;边缘则指因河流切割而破碎不堪的藏东藏南一线。拿植物、生态等自然科学家的眼光看取这一带,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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