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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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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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论之二是,我生平确属大怯若勇,大愚若智。
  西藏有几条著名险途,大多分布在藏东、藏南的高山深谷间。例如川藏公路、昌都去往各县的公路、南去亚东、西南向樟木口岸的中尼公路等等。但那些路险在明处众所周知,如二郎山、雀儿山、“老虎嘴”、波密通麦大塌方处等等,且有道班工人常年维修,路况是保证的。岂像眼下这条路,完全是个谜,令人强烈不安。
  有一个词叫作“灭顶之灾”。
  突然——在这种险象环生的情境中,不发生点儿意外是难以提醒并阻止我们走向绝境的。就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我们的车左边在下、右边朝上接近九十度停止了运转和翻动。
  少顷,惊魂稍定的我们自右边的上方之门鱼贯爬出。格勒在我前边钻出车,匆忙间就忘记了后面还有人,车门随着惯性猛然扇回时,只觉得脑袋上“轰”地一声问响,随即胸部感到沉重一击。接着就是稀哩哗啦的声音:车窗玻璃粉碎了。众人惊呼“怎么啦!”我下意识地摸摸头顶,那儿正迅速隆起一个包,摇摇头,还好,没有脑震荡。大家放了心,又管自去校正车。在雨水中手忙脚乱地弄车,忽觉咽喉部位有些异样,随手摸出一把热乎乎、粘乎乎的东西来,拿来电筒一照——天哪!血!于是又引起一阵骚动。下午格勒用的云南白药现成地放在顺手的地方,南希则快速取出包扎用品对伤口进行处理。伤口不大,但血脉旺盛,此时已湮湿了内衣,并汩汩地小蛇一样贴着胸口流下。
  用不着协商,意见空前一致:无论如何,今晚不能再赶路了。车将翻,人受伤,是顶好的劝戒和警告。摆正了车,让车后的小红灯亮起。从车后厢取出鸭绒被,扯开盖在腿部,大家坐睡起来。马师傅很快发出隆隆鼾声,伴着小雨的浙沥声。此时是午夜十二时。
  我则无论如何不能入睡,全力以赴于为杨成的一车人担着心。他们在哪里呢,在骤雨冰雹之中,在惊雷咆哮之时?他们的车没有加力档,能否冲过那些险坡,尤其是,杨成这样年轻,并非正式驾驶员,连驾驶执照也没去考呢。这样的天时路况,连经验丰富的老驾驶员也都捏把汗,他行吗?而万一他们出了事……
  二十四岁的杨成是西藏长大的汉族孩子,个头不高,穿一套专为下乡配备的迷彩服,脸膛黑红,眼睛很漂亮。尤其动人是他的嗓音,唱起时下流行歌曲来可以搞一个独唱专场了。在西藏我多多见到了这种随父母在西藏长大成人的孩子,环境铸成性格,多少就像藏族了,热情坦率,但也散漫爱玩。父母退休后,组织上批准了年轻一代的请求,把工作在西藏各地区的四兄妹一一调到阿里,现齐集狮泉河,只有姐夫在门士——其实西藏各地的干部最不愿意调的就是阿里。杨成兄妹的感觉与众不同。
  画家韩兴刚是新疆长大的汉族,当兵当到了阿里军分区,转了业留阿里,并娶了一位阿里长大的汉族姑娘。他的野心是吃透阿里,拍遍阿里,让阿里来成全他的艺术事业。他在地区群艺馆担任副馆长,也负责民歌、民间文学、民间谚语等三套集成工作,多次走过普兰、扎达。他说每回都有新感觉。除了美术摄影专业外,他还可以驾驶汽车,具有应付生存的一切本领,还抽烟、喝酒、发脾气,在家庭中大男子主义,每次出差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一屁股坐下,贤妻为他脱鞋洗脚,哄孩子似地侍弄他。对于他所具有的极端的艺术家气质和匪气我曾不掩饰地皱眉头,他还自以为英雄豪杰气派。
  扎呷是格勒的同乡兼得意门生,调至北京的藏学中心之前在家乡任藏文教师。二十八岁年纪,藏文极佳,英语则会熟练地应用“Yes,it is!”“Look!”之类。已追随格勒从事了多个专题的考察并写出一批论文。南希有美国人的优越感,而扎呷则有康巴人的优越感,这一点处处表现得比格勒还要不含蓄得多。初见扎呷,都有庄重和腼腆的印象,一旦熟悉,可就见他放肆起来。从扎达开始,他已称呼看来仍年轻的南希为“妈妈”,真是恶作剧。幸好他工作起来认真负责,当翻译也极耐心,南希顺水推舟,渐渐就习惯了这个康巴儿子。
  最活跃的次丹多吉此时最不活跃,在扎达农户采访时,喝了人家不洁净的酥油茶,他和扎呷肚子拉得凶,死去活来一阵子,扎呷见好转,次丹多吉却近乎虚脱了,这样的恶劣天气艰难路途,又不知怎样的了。
  唯一的女孩子是记者小杨。她在西藏广播电台一个节目中担当主持人,能歌善舞,天真大方。她为自己安排来阿里出差,名义上是搜集民歌,私心里是想朝拜神山,为新亡的慈母祈祷超度;此外,新近又逢情感受挫,想进入大自然中散心。她是我在拉萨的年轻女友,见她独自一人前往阿里,自然就该带上她,而且自认为对她承担着监护义务。
  夜色深沉,雨雾迷蒙,凉湿的风从临时堵起的窗洞灌进来,腿脚已冰凉。怀着如此多的思虑,在这样的荒野中,以这种姿势如何能睡得着啊!南希在前座翻来覆去也调整不出个舒适来,弄得鸭绒被子嗦嗦响,格勒就小声提示她不要吵醒驾驶员。
  雨声更使山野显得寂静。在这辽阔深邃、与世隔绝的寂静中,本可以随遇而安,完全放松地进入冥思状态。而我却用了全部心思进行现实的谛听——终于隐约捕捉到了细着游丝的非自然的声响,而后,低而悠长的引擎的轰鸣明确起来,伴有微弱亮光在我们车内闪晃。凭窗俯瞰既远且深的谷底,果见蠕动的灯光!不管别人是否已睡着,兴奋地大叫一声:“他们来啦!”大家听了听,看了看,肯定了这一发现,皆大欢喜。此时已是凌晨近三时。
  我随格勒跳下车来,踩着泥泞山路迎向前去。指挥车停在远离悬崖又不致遭遇泥石流的地方,车上便跳下几个快活的年轻人来。一下车就争相报告,说看到路中间的石头和罐头盒啦!整条公路只我们两台车啊,哈!
  这伙年轻人之不负责任,没心没肝:居然在黄昏时把车开到牧场上去,跑到人家的帐篷里喝了茶,吃了酸奶,害得我们久等不说,多操心担心哪!本来该抱怨并恨不能捶他们一顿,但当时鉴于大家完好无损(有损的是我),如久别重逢,欢喜还来不及呢。
  于是我们十位难兄难弟,便抛锚在海拔五千米的山顶,风雨飘摇中坐过了一晚。这样的路宿方式在西藏被称作“当团长”。
  次自一大早,人们便钻出车来活动了。这才看清了我们所处方位及周围地貌。回望昨夜摸黑走过的路,多么壮阔!盘山道迤逦而下,优美安谧得很,全不似夜间的狰狞恐怖。此刻我们接近了山顶,前方不足十米远处,道路急转直上;车左方的路面,已被经年山洪冲垮成自然沟壑,其下是深切的谷底。群山为白雪所覆盖,举目一片苍茫。不远处有一座棕红的山,白雪也遮蔽不住地温暖妖烧着;山间有一泊青蓝的湖,分外炫目。明暗浓淡的云团分析开来,显出宝蓝的天幕底色。太阳将要穿越云层而来,如同亿万年间的每日此时一样——安详的大自然掩饰了它施虐的一面,明媚如处子,慈祥如老妪。
  此处距离达巴兵站不过二十公里,我们直走到午间十一时方才到达。就这样,还庆幸不已:沿途顺利地回避了发发可危的将断未断的路面,其中有两处简直就不可能通行。一处大斜坡上的路面看来尚好,但路面不足二米厚之下已被山洪穿通成一自然大隧洞。格勒眼力好,居然就发现了它。探路,绕行,等待那群要命的年轻人,杨成总是唱着歌快快乐乐前进的。所幸这将垮之路恰好安排在斜坡上还有路可绕;另一险处在接近山脚的拐弯处。山土为红色粘质土,车轮滚过时常打滑。这至关重要的拐弯,路偏就垮了半边,左侧是高耸的峭壁无路可遁,右侧则是同样的深谷峭壁——本就是在完好的一面山壁硬开出的路。路面只够开过三分之二的车,尚有一轮无着落。百般无奈,只得搬石头、拔野生物充填垮下的壑口,铺泥泞路面。十个人一齐动手,硬着头皮请马师傅开着空车过。这可真强人所难,但已无退路。我至今还想着那车怎样在这残破路面打着漂漂的情形。随后的杨成则镇定得多,稳稳地开了过去。至此方信过杨成的驾车技术。这两处险境,如在夜间是断断难以逾越的。不信神的格勒不免得意洋洋地抬出他的大威德。我也感觉到冥冥中有什么护情了我们,只象征性地给予一些小灾小难罢了。
  达巴兵站孤零零一个院子坐落在何其大的一片荒漠平坝上,不见草场和牛羊。从狮泉河去普兰的过往行人路过时偶或落落脚。兵站的军人寂寞得可以。老孙前几天捎信去狮泉河,等待换车的耿师傅并他的车已于前天候在此处。就把马师傅的既无一档、又碎了玻璃、且慢跑气的车更换过。在达巴兵站稍事休整。需要处理的杂务很多:吃饭、喝水、加油、治病包扎等。仿佛我们一群是刚从战场上溃败至此的伤兵。事实上要办的每一件事情都非常困难:该兵站对地方不承担义务。我和小韩奔前跑后,到兵站隔壁的机务站面见一位姓沈的指导员,他是此处最高长官,说明来意,年轻的沈指导员慷慨相助,并亲自打电话嘱一位齐医生立即着手救护工作。
  南希却极力阻止为严重脱水的次丹多吉输液,同时阻止给格勒换药。在她的意识中,是固执于落后的中国一切都落后的。她坚持大家服用她带来的各种药物,因为她每年在联合国卫生组织服务一段时间,便以内行自居。她的一番话说得大家极不舒服:未免太小瞧人了!瘦瘦高高的齐军医把自己的宿舍腾了出来,请次丹多吉躺在他床上输送加了抗菌素的葡萄糖。扎呷被注射了庆大霉素。南希只好强烈坚持为我们换药。待打来温水,一点点儿地揭开格勒拇指上的纱布,大家倒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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