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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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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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打听了一下,原来在分牛粪。这是公社化后特有的情景,如今农牧区已多年不见了。可是转了一圈也没见那孩子。上回从双湖去文部,路过嘎尔措逗留了一个中午。一个大约三岁的孩子长得很乖,眼睛大而亮,头发竖起毡成片儿,灰灰的小脸蛋儿。顶奇特的是他那一身连衣裤,手捻的上毛线织成,前后不开口,只一个领口一个裆,服服帖帖套在身上,像裹一层皮毛的小动物。据估计那服装是从领口处穿进去,尔后再也没脱下过。幸好羊毛衫有弹性,不会影响发育的。我蹲在小孩身边合了影,朋友们看了照片都有怪诞的感觉。这孩子同我儿子一般大哩,他们的生活差别多大呀。
  从文部上路第三天,到达海拔五千米的双湖办事处所在地索卡。
  双湖,因前址措尼(二湖)而得名,因那儿饮用水矿物质含量太高曾一度迁往查桑,后嫌查桑海拔高气候恶劣,再度搬往索卡。其实索卡地方海拔也高,水也不好。辗转几处,丢了许多东西,唯独名字没丢掉,其实索卡地方连一座湖也没有。牧人也都在数十数百公里之外,开阔的草坝子上孤零零几排新房。双湖建起地面卫星接收站,可以收到中央台当日新闻及电视节目,常常放映闭路电视。有供销社和医院,但没有新华书店。年轻的干部们对此颇有微词。但双湖也有双湖的特点,双湖时常开办舞会。办事处副主任索朗贡布是团委书记出身,善于组织青年人活动。打听了一下他的下落,人家说他回那曲“接羔育幼”去了——他老婆生孩子。
  被安顿在同一年进藏的同学熊亮兵家。说是同学,只是未见过面。十多年前,全国各地千余名大学生大举进藏,散布于全西藏各地区,互以“同学”相称,提起总有非常的亲切感。熊亮兵正在那曲开会。他爱人小肖在家,小肖从鱼米之乡的湖北调来高寒缺氧的双湖,用娇小的肩头与丈夫一道分担着生活。从小肖的言谈话语间,可以得知这对夫妻很恩爱;等我无意间翻阅了桌面上的台历,记事栏中只写给一个人的悄悄话,又分明可见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了。在精神与物质生活最贫乏的地方,爱情弥补了一切。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小肖该算是幸福的女人。她也慷慨地把这幸福感分赠他人,待人热情周到,而且总是笑逐颜开。与前一晚我在查桑区的女房东卓玛恰成对照。
  在乡下我常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妇女,她们看我,我看她们,都有异样的感觉。交流是困难的,因为各自生存的文化圈不同。总起来讲,她们是开朗的乐天的自信的。最初下乡来藏北,我还朦胧着某种优越感,但很快就明白了这感觉的可笑。在文部,我借住仓姆决家,她是一位年轻的主妇,一面给我收拾床铺,一面啧啧连声:“宁吉!宁吉!”(藏语:可怜见的,可怜见的)——她诚恳地认为一位四处奔波的女人家是值得怜悯的。
  但是查桑区的情况有所不同,两次借宿人家,两位女主人都是独居,各有各的不幸。第一次住查桑区一位女干部家,她长期与丈夫分居,曾生过两个孩子但都已夭亡;这一次住区卫生员卓玛家。卓玛是三十五岁的老姑娘,穿一身汉式的棉衣裤,辫子掖进一顶草绿色老式军帽里。阴郁的脸上印有生活得疲惫的痕迹,嘴角刻着苦涩的纹路。她很少说话,只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身处偏远牧区——查桑区五万平方公里的草原上,仅有几千人——无法寻到合适的人作伴侣。同事们没有不成家的。而她又不肯下嫁牧民。从嘎尔措乡把五岁侄儿接在身边,算一个象征性家庭了。假如没有奇迹出现的话,大约她就这样孤独地了此一生了。
  离开藏北很久,我都想起这位卓玛,她是与这片草原格格不入的人物。她接收了许多外部世界的信息,心就高了。然而她无由走出这片草原,无力与她生长的土地调适,使她处于两难境地。现代观念给她带来的是祸是福,叫人难以说清。
  难怪女人们总在召唤和等待爱情。爱情能改变人生。小肖眼角也有了细纹,但那是笑出来的。
  双湖加油站的诺地热心提供了一个线索:东南方一整座山都是鸟的化石!
  到处都能碰到不可思议的事儿,第一次听说还有什么鸟化石。自然也紧随了去。那山是风化了的石灰岩,山脚下长着不太茂盛的牧草。刮着草原上常见的那种风。跳下车来已睁不开眼睛,同时也冷得要命。等到捡起第一枚化石,方才明白哪里是鸟的化石,倒是原始古海中常见的那种腕足类生物的化石——石燕。两片圆鼓鼓的扇形贝壳扣在一起,纹路均匀清晰而美丽,尖锐的一端略勾起,上有两个深色圆点,真像鸟的小脑袋小眼睛,扇形见则像蓬起的羽毛,满山俯拾即是,满载而归。带回家去,是馈赠佳品。
  在藏北,尤其文部、双湖一带,地面上裸露的各类化石种类繁多。一位查桑区干部送给洛书记一个大如掌心的化石,说是小羊角的化石,弯弯的盘成圆圈,像袖珍盘羊角。每一条纹路都像经过了精雕细刻似的精美。说是羊角化石,大家都深信不疑。直到不久后我去了内地,在某博物馆发现了一个菊石标本后,才明白哪里是什么想当然的羊角,分明菊石无疑,若干亿万年前的海底之物。
  布满石燕的当年的海底之山应当拍入电影镜头。距我离开双湖半年之后,摄制组到达那里,热心的诺地再次充任向导,驱车大半小时到达老地方。然而举目茫茫,那座山却海市蜃楼般地消失了。连翻两座山,拍电影的人累个半死,却没发现一枚石燕。诺地尴尬又诧异:他从小就在这一带放羊,后来又曾多次带人来捡“鸟化石”。
  双湖干部中年轻人特别多,闲来无事,便在大院里学牧区儿童游戏:甩羊骨拐玩儿。我想去采访一下附近的老人,有人便把其中一位年轻人叫了来,让他带我去退休干部索多家。不过百多米远,那小伙子硬让我坐上摩托车把我载了去。这位索多嗜酒如命,从早晨起开始喝酒。所以我得上午就去,趁他没醉时了解些情况。
  大大的房舍里就见他一个人坐在炉前喝酒,后来才发现有一个很老的老人坐在不显眼的地方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索多身材敦实,脸色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他是从前的畜牧局长,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也很豪爽,说不上两句话就要哈哈大笑几声。他再三说他退休后的生活非常幸福,再幸福不过了。哈哈。
  “……从前哪,木嘎尔、西亚尔、昂欧山一带没有人,索山只有猎人……到了双湖北面才有人啦。哈哈……群众意见?群众有两种意见,一是要回去,二是还要往北……从前哪,北面索嘎尔江冬山多木雄山住土匪,土匪站岗放哨。藏族土匪呀,藏族土匪只抢东西不杀人,哈萨克土匪是又抢东西又杀人……哈萨克?青海那边过来的,哈。从前哪,两只脚的人四只脚的言都要上税……野驴生活在戈壁,野牛生活在草皮,石羊喜欢陡峭的山,羚羊四处去。哈哈哈。”
  在双湖休整了几天,一想到要去无人区走一遭,就抑不住激动和兴奋。无人区,无人区,念叨了十年的无人区,究竟有些怎样的不寻常之处,它怎么就具有这样大的诱惑力呢!或许就因为眼下这个狭小的地球上已是人迹遍布的缘故吧。
  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踏上一行足迹,是人类好奇心与虚荣心的小小满足。
  一般人想要游览一番无人区风光,并非轻而易举。有一西方人早年穿越藏北无人区时,连续行进八十一天,竟连一个人影也没见到。近几十年来虽有游牧区不断扩展推进,但仍罕见人迹。即使以车代步,也需作充足准备。至少要有生活大车跟随,装载汽油、帐篷、炉灶、铺盖等一应生活用品。所以从地区到县上的领导人几乎无缘到此一走。只有双湖的阿布书记是个例外。上一年大雪灾,从安多县无法救援色务、岗龙一带灾民,阿布奉命从双湖与安多之间的美切岗根出发,迂回无人区到达岗龙。奇怪的是,一年来虽然风大雪猛,但阿布的小车辙印仍在这片荒野上时隐时现。
  这次决定走无人区,与其说是工作需要,不如说感情需要的成分更多。刚卸任的洛书记对藏北大地满怀深情,在任二十六年没能走遍它;新就职的行署专员土登才旺也想就此清点一下家当。加之他俩都是双湖干部出身,双湖像娘家一样为大家打点了行装,派一台东风大车与我们的两台丰田越野随行,又安排一大一小两台车去北部狩猎。至少可结伴走上两天。浩浩荡荡一行五车向无人区进发。行前我豪迈地电告拉萨:
  十一月二十九日北上无人区经多玛返那曲
  确切地说,一离开双湖即算进入无人区。别看双湖驻地就那几排不起眼的房子,在荒漠的草原中却充满了人世间的温馨。每年深秋,双湖干部们便驱车出来打野牛。在野地里一呆就是十天半月,野人一样过日子。一回到双湖的家里,心满意足地说天堂也不过如此吧。而双湖又算什么呢,在双湖下乡的那曲干部回到那曲,说像回到天堂还差不多——但那曲又怎样?拉萨各机关愿去那曲下乡的不多,十天的事情恨不能一天办完,而且只在气候好些的夏秋季去,像候鸟。为此那曲人挖苦拉萨干部是属狗熊的,地委小招待所夏季人满为患,冬季门可罗雀——冬天是狗熊蛰居季节。
  双湖干部打猎过冬,也是为生计所迫。双湖太遥远啦,离那曲上千华里,离拉萨上千公里。蔬菜难得吃上,燃料要自食其力——双湖干部有两项额外工作:捡柴捡牛粪和打野牛。一个单位打上几头野牛,这个冬天就好熬了。
  人多势众,挺壮胆的。但是人多事情也多。刚上路走了两个半小时,那位担任向导的小伙子出了问题。他坐在行驶中的吉普车里,拿牙齿啃啤酒瓶盖,恰巧车轻轻地颠簸了一下,那锯齿状的瓶盖就刚好扣在喉咙里,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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