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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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画师-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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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认识吗?”她问。
  “我认得您。”法格斯已经站起来,“至少我认得您的声音。每天十二点整都会听到您的声音。”
  她专注地看着他,被搞糊涂了。她几乎和他一样高。法格斯指了指游艇和酋长海湾方向的海岸。几秒过后,她微笑的嘴角拉长了。
  “当然啰!”她说,“您就是塔楼里的画师。”
  “‘一位知名画家,他以一幅大壁画装饰塔楼内部墙面……’我想跟您说声感谢,尤其是‘知名’和‘装饰’这两个词。总之,您的声音非常好听。”
  女人笑了出来。法格斯察觉到从她身上沁出的轻微汗味,一种属于大海和阳光的汗水。他想,流汗是她工作的一部分,毕竟她从早上十点就得开始忙着招呼游客。
  “希望没有造成您的困扰。”她说,“如果有的话,真的是很抱歉……不过,我们实在没有什么当地的名人好拿来跟游客炫耀……
  “别担心。那条路很长,又是上坡路,很不好走,几乎不会有人上山到那儿去。”
  法格斯邀请她一起入座。她坐了下来,向服务生点了一杯可口可乐,随后点燃一根香烟,开始向法格斯谈起工作上的一些细节。她来自半岛内地的某个城市,在旅游旺季时负责处理背阴港的办公室业务,冬季则接一些领事馆、大使馆、法院和移民局的翻译工作。名叫卡门·耶尔斯肯,离过婚,有个五岁的女儿。
  “您是德国裔吗?”
  “荷兰裔。但我从小就住在西班牙。”
  他们聊了十五或二十分钟。那是一段没什么主题的礼貌性谈话,除了长久以来他每天早上听到的声音是属于那个女人的这个事实以外,其他的对法格斯都没太大意义。因此,他让她侃侃而谈,自己则保持相对的沉默,只穿插问了一些得体的问题,但无论如何,还是无法避免那段谈话最后落在他和塔楼内的作品上。卡门·耶尔斯肯解释:“镇里的人都在说那是件原创作品,一幅您画了将近一年并且覆盖整个内部墙壁的巨大壁画。相当有意思,很可惜那幅画不开放参观,不过我了解您希望大家能让您安静工作。”她再次好奇地观察他,“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哪天可以亲眼看到那幅画。”
  法格斯犹豫了两秒钟。对自己说,这有什么不妥呢?对方那么和蔼可亲,她的同胞林布兰[6]会毫不犹豫地把她画成一位肤质温润、胸前适度裸露的资产阶级妇女。绑马尾辫让她额头和太阳穴旁的头发显得紧绷、平坦,和肤色形成优美的对比。战争画师几乎忘了身旁有女人是什么感觉。马克维奇的影像快速地闪过他的脑子里。“您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那个克罗地亚人曾这么说。“您该下山到镇上去了。”那是马克维奇给他的一段反省时间,一种两人最后对话前的休战期。战争画师凝视着自己面前那双蓝色眼睛。习惯观察的他,在那双眼睛里感受到一丝兴致勃勃的光芒。他将右手放在桌上,并确认她的视线也随着他的手部动作而移动。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战争画师 第十五章(4)
“从明天起我有事情要忙,但是今天下午或许有可能……如果您愿意上山到我那儿,就可以看到塔楼壁画。不过车子只到得了半路,剩余的路途必须靠步行。”
  卡门·耶尔斯肯迟疑了四秒钟才回话。“好的,我很乐意上山。五点过后方便吗?游客中心那个时间关门。”
  “五点是个理想的时间。”法格斯回答。
  女人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握了她伸过来的手。一个热切又率直的握手力度。他注意到那双蓝色眼睛里持续闪耀着兴致高昂的光芒。
  “好,五点。”她复述道。
  她渐渐走远的同时,法格斯仔细地观察她,金发,白色套装在丰臀和晒得黝黑的腿上摆动着。然后他又坐下来点了一杯啤酒,猜疑地打量着周围,唯恐看到马克维奇正躲在附近笑得合不拢嘴。
  他继续望着大海以及邪恶角附近的海岸线,同时,卡门·耶尔斯肯也在他的思绪里缓慢地消失。太阳开始偏斜,强烈的光线赋予物体一种别具美感的精确亮度,有如透明颜料,不是让色彩变浓,而是把色调淡化得格外清透。他陷入回忆里,一边自言自语,美,是可用来描绘景观的诸多词汇之一;但也只是其中之一。过去,他也曾两度在奥薇朵身旁思索过那个话题。美丽的景色并非永远意味着光线和生命,也不是意味下午五点以后的未来,更不是人类凭盲目的乐观所定下的任何时间之后的未来。法格斯又想起伊柏·马克维奇,嘴角微微地露出短暂的残酷表情。他和奥薇朵在伦敦泰德画廊(Tate Gallery)里泰纳的几幅水彩画前谈起那个话题:晨曦中圣彼得堡教堂(San Pietro dei Castello)附近的威尼斯,或是从欧洲旅馆看到的威尼斯,可以是十九世纪中叶一位英国画家的眼睛所看到的一种田园诗意景色,也可能是黎明之美和恐怖的造型表征之间的模糊界线,水彩画和它朦胧的色调最能表现出那种意境。宇宙多样性的调色盘,亦即恐怖本身令人迷惑的彩色幽灵,将那种造型表象交付给任何站在恰当地点的观察者随意浏览。云朵的线条可能在早晨的东方海平线上恣意延伸,像是宣告着充满光线和形状的崭新的一天;但也可能像是被陆地的微风吹走的烟雾,扫过一座荒城的死亡气味。“战争的味道”,奥薇朵经常摸着身上的衣服,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说,“这个味道将随我一起死去。”同样地,清晨第一道曙光勾勒出圣马可教堂的钟楼的红、橙、黄等光焰,对于先前已被其他相似的火焰震慑的视网膜而言,那更接近于炮击的飞逝光芒,而比较不像“黑夜过后就是白天和美丽”这种舒缓的优美箴言。在战争画师的经验里,那个箴言并非永远正确,有些黑夜结束后就不再有黎明,最后的漆黑就是一切的终点,而有些白日却是由阴暗的色彩涂抹出来的。
  法格斯又喝了一口啤酒,望着消失在远处海面上的纤细灰线。那些威尼斯风景水彩画在他的记忆里也牵连着不同的情境。其中一个情境和前南斯拉夫杜比察(Dubica)郊区某个秋天清晨的朦胧曙光有关,当时他和奥薇朵跟一群士兵正等着要一起穿越萨瓦河。他们冷得不停地发抖,和一百九十四个天亮时就要进入战场的克罗地亚人在一间废弃的厂房里过夜。一开始,奥薇朵受到男性对一个自愿深入战场的女性惯有的尊重对待。那时,还看得到惯常的尊重。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士兵们好奇地看着她。从他们带着惊讶的笑容和低声的交谈,可以看出他们正想着:她在这里做什么。他们找了一处还算舒适的角落让她安顿下来,几个年轻人从自己的粮食中拿出一罐菠萝罐头给她。然后,随着时间流逝,士兵们慢慢恢复个人的孤立状态,恢复全神贯注的缄默,人在与命运做关键交锋前的那种缄默。他们其中大约有三十个人根本还算是小孩子,年龄约从十五岁到十七岁,全都随着学校一位老师一起刚入伍,此时纷纷围绕在他身旁。老师是个刚晋升为军官的二十八岁年轻人,尽管孩子们身上都佩带着钢盔、武器及塞满弹药和手榴弹的军用腰带,他还是像几个星期前一样,以老师的姿态在他们之间走动着,那些男孩的父母亲恳求他务必要像在学校里那样照顾他们。他从几个男孩之间走到另一些男孩那边,低声沉稳地说话,确认他们的装备,递给年纪较大的男孩香烟和几口水果烧酒,或是用签字笔在知道自己血型的人的衬衫、钢盔或手背上写下血型。法格斯和奥薇朵整晚紧靠在一起互相取暖,尽管寒冷阻碍了睡眠,他们还是没开口说话,并且感觉到闭合的眼皮上时而有手电筒的光束闪照过来。终于,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从厂房天花板的洞孔和破掉的玻璃窗照了进来;在那鬼魅般的昏暗中,士兵们开始起身走到外面去,朝着勾勒出他们轮廓的灰蒙蒙光线走去,就像是威尼斯水彩画中的剪影。一百来个男人和男孩打量着四周,像狗一般先嗅嗅空气,才往一条弥漫着雾气的浅灰色地平线前进,那雾气看起来像是飘浮在地面上,其实是从附近河流升起的湿气,在犹豫不决的清晨中,把一片更暗沉、更阴郁、更不规则的色块抹掉了。那色块是桥梁的直线与裂成怪异夹角的桥面的组合,士兵们必须利用萨瓦河上被炸毁桥梁的破瓦残砾来渡河,随后在两座小山丘之间越过一条长长的陡坡,去袭击位于山头另一边的杜比察。法格斯和奥薇朵搓揉着因寒冷而僵硬的四肢,和其他人一起走向河流,由于光线不足无法拍照,相机依旧收在包里。那时她说:“好像泰纳的画,你记得吗?曙光里的那些阴影。但是那个该死的英国人忘了把寒冷画上去了。”随后她拉紧外套的领子,把照相机提袋挂在背上之后,朝法格斯笑了笑。她突然在怪异的微笑中以忧郁的语气说:“别的战争永远不会像这场一样。”她在他脸颊上亲吻,用更低沉的音调重复了“永远不会”那几个字,然后跟随在士兵后面开始前行。那时,帷幕一般的浓雾覆盖着河岸,仿佛悬浮其上的那些人影之间,开始发出枪支打开保险栓时的插销撞击声,原本是单独的一声,然后两三声,最后四周纷纷齐响。天空朝东的方向,隐约泛着橘黄色的金亮色调,那时,他们踏进水深及腰的河中,多亏晚上拉好的那些绳索,才能踩在桥梁的瓦砾上涉水而过。到了对岸时,他们开始在两座山丘之间上坡时,腰部以下全部湿透了,脚丫子在靴子里唧唧地挤着水,灰蓝色的光线亮度也开始足以让法格斯用全开的光圈拍摄分成小组的士兵们,光圈,快门速度六十分之一秒。士兵们跟在几位军官后面,有些人往右,有些则往左,朝着山顶上坡而行,不同的人各有不同的表情,顽强、空虚、勇敢、紧绷、狐疑、变色、谨慎、惊吓、不安、沉静、冷漠……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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