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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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水北-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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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为怪,要动手把它砍伐。但他们拿着斧锯一旦逼近,老树就突然訇訇雷吼,震得枯叶飘落地面发抖,吓得人们不敢动手。后来人们把这种发作叫作“树吼”。
  为了这两棵树,蕉冲与梅峒的人在好些年前打过架。蕉冲的人说,树在他们的地界内,要剁就剁,要砍就砍,是他们的权利。他们这次要把树砍去给庙里烧炭。梅峒的人则说,大树是他们的关口,蕉冲的人要破关,坏了风水,岂能答应!
  双方开始是对骂,接着是行武,最后是打官司。蕉冲的人来抢牛,梅峒的人就用矛子戳,戳倒了其中的一个,血淋淋的肠子滑出肚子好几尺,在田边拖成了一长线。后来官司算是打平了:梅峒的人赔医药费和陪办赔礼酒,但枫树还是归梅峒所有。
  双方在树旁立碑为约。
  事情过了几十年,有一次雷击起火,两棵树完全枯死了。蕉冲有个叫满四爹的人,是个杀猪的,要来买枫树做柴烧。梅峒的人不卖,说古木都会有些神,何况这两棵树一直不清静。你要剁,是你的事。反正我们不能卖,不说这个“卖”字。满四爹已经一把屠刀杀生无数,说他这一辈子只怕跌跤,只怕蛇咬,就是不怕鬼叫。他倒想捉个鬼来玩玩。他说完就去把其中的一棵锯倒了,锯散了,一担一担往家里担散柴。但当天晚上他就发高烧,昏话连篇,说树洞里飞出一条蛇,正在缠他的颈根。他家里的人杀了一头猪,做了三十六碗肉去敬树祈神,,结果还是于事无补:满四爹第二天就死在医院里。
  几年之后,猫公冲有一个复员军人回乡。因为在外面受过新式教育,他回家后可以讲一口普通话,可以吹口琴,还只相信科学,雄纠纠地不怕鬼。他懒得去山上砍柴,想就近剁点枝叶,也打起了老树的主意。人们说这家伙普通话讲得再好也没用,阳气还是不足,不过是砍了一点枯枝,回到家就疯了:老说自己的裤带是蛇,把一条条裤带全都摔到门外。结果裤子垮下来,露出了他的半边屁股。邻居们来看他的时候,他还撅着半边光屁股床下钻,躲到那里惊恐万状。
  人们这才知道,枫树者,疯树也,是会让人发疯的呵。
  关于疯树的故事从此更多了。很多人说,他们夜里路过疯树的时候,发现树已经睡倒了,一道大堤似的堵住路面,没人能翻爬得过去。但第二天再去看,老树还是立在那里,并没有倒下来。大家回家查查自己换下的衣,那里也没有泥水或者青苔,并无翻爬的痕迹。
  这当然是一件怪事。关于老树昼立夜伏的消息从此传得很远。
  乡政府对这种越传越盛的迷信十分不满,觉得政策受到了奇谈怪论的干扰,政府威望受到严重冒犯,决定由民兵营长庆长子带队,集中十几个青壮年民兵,将老树彻底锯倒,对反动事物来个彻底打击。人们说,那次杀树真是惊心动魄。大树一开始呼呼生风,接着变成訇訇狂吼,但扛不住民兵们开了誓师会,喝了誓师酒,借着酒力大斧大锯一齐向前。老树邪不压正,一场恶斗之后,终于腾出了一大片天空。但这家伙倒下之前四处冒烟,树体内发出吱吱嗄嗄巨响,放鞭炮一般,足足炸了个把时辰,把众人都惊呆了。到最后,树梢尖子哗啦一颤,庞然树干一颤,一扭,一旋,一跳,人们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哗啦啦的一阵黑风就朝庆长子这边扑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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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村口疯树(2)
民兵们已经请教过老班子,知道凡老树倒下之前都会狂蹦乱跳,因此他们早有准备,远远地躲开。但没料到这疯子竟然蹦出几尺高,旋出几丈远,奔袭路线完全不讲规矩也无法预测,活生生把一位民兵的右脚砸瘪了,砸成了肉泥。
  领头的庆长子倒是没事。他事后夸耀,他那天略施小计,穿了个半边衣,有一只空袖子吊来甩去,看上去像是有三只手。树神就算是记恨他,但往后到哪里去找有三只手的人?
  为了让树神放过他,从那以后,他每次出门还把蓑衣倒着穿,或者把帽子反着戴,让宿敌无法认别。得罪了老枫树的后生们也都学他,后来经常把蓑衣和草帽不按规矩穿戴,甚至把两只鞋子也故意穿反,把两只袜子故意套在手上,把妇女的花头巾故意缠在头上,给这个山村带来一些特殊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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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月夜
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
  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历,即记录太阳之历;乡下人不得不使用阴历,即记录月亮之历。哪怕是最新潮的农村青年,骑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机,脱口而出还是冬月初一腊月十五之类的记时之法,同他们抓泥捧土的父辈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别的什么——他们即使全部生活都现代化了,只要他们还身在乡村,月光就还是他们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无时不在他们心头烙下时间感觉。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无眠白天与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觉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荫里筛下的满地光班,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床上随着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书里说过的,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
  盛夏之夜,只要太阳一落山,山里的暑气就消退,辽阔水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来的一阵阵阴凉,有时能逼得人们添衣加袜,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在这时候出现了,妈妈或奶奶讲述的牛郎织女也在这时候出现了,银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雾,无限深广的宇宙和无穷天体的奥秘哗啦啦垮塌下来,把我黑古隆冬地一口完全吞下。我是躺在凉台上吗?也许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腾?也许我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婴儿在荒漠里孤单地迷路?也许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绝对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见和盘问?……
  我突然明白了,所谓城市,无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没有上帝召见和盘问的地方。
  山谷里一声长啸,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
  

16 瞬间白日
一天深夜,东山放亮但月亮还没有出山,天上倒是繁星灿烂,偶尔还有三两流星划过。一件奇怪的事在这一刻发生:就像夜晚突然切换成白天,世界万物从黑暗中冒出来,变得一览无余甚至炽白刺目。近处的人面,远处的房屋和山水,刹那间千姿百态五颜六色地一齐凝结和曝光,让我与家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这个短暂的白天只持续了两三秒就突然消失了,眼前的一切重新沦入黑暗。我们楞了一下,不大习惯夜幕的陡落和突降。
  是雷击么?天上没有一丝阴云,也没有听到雷声。是极光么?这里远离极地,而且书本上的极光也不可能这么短暂。那么是公路那边偶尔出现的车灯?有可能。但那一刻根本没有汽车,没有摩托车,而且再高级的车灯也不可能亮到那样的程度:一瞬间照亮千山万水。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瞬间的白日是怎么回事。
   。 想看书来

17 太阳神
以前我只知道向日葵,现在才知道几乎所有的树都是向日树,所有的草都是向日草,所有的花都是向日花。
  我家种的美人蕉和铁树,长着长着都向一旁倾斜而去,原因不是别的,是头上盖有其它树冠,如果它们不扭头折腰另谋出路,就会失去日照。我家林子里的很多梓树瘦弱细长,俨然有“骨感美”,基原因不是别的,是周围的树太拥挤,如果它们不拼命地拉长自己,最上端的树梢就抓不到阳光。
  我现在明白了,万物生长靠太阳——农业其实是最原始和最宠大的太阳能产业,一直在播撒着金色能量,包括造福人类这样的终端客户。
  那么,所谓太阳神不过是这一传统产业的形象徽标,表现出生物圈里每一天的日常真实,不是什么古人的虚构。
  在一场争夺阳光的持久竞争中,失败的草木一旦蒙受荫蔽,就会大失生命的活力,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很可能成为日后一棵高龄的侏儒,乃至沦入枯萎或者腐烂。这使我想起了瑞典、挪威、冰岛以及其它一些北欧国家,地处北极圈附近,一旦进入夜长昼短的阴沉冬季,上午快十点才天亮,下午三点多就天黑,人们脸上大多愁眉不展暗云浮现。政府巨大的福利开支之一,就是给所有国民发放药丸以防治抑郁症,一直发放到春夏的到来。女孩们扮成光明之神露西亚,也会在夜晚最长的那一天,举着可爱的烛火,到处巡游和慰问,鼓舞人们抵抗漫长冬夜的勇气——这些情况放到一个阳光富足的热带国家,也许会让人难以理解。
  我的一部分瓜菜看来是患上北欧抑郁症了,需要治病的什么药丸了,或者需要到加勒比海或印度洋去度假了。随着近旁的梓林和竹林越来越扩张,荫蔽所至之处,它们只能变得稀稀拉拉,要死不活。
  阳光的价格在这个情况下就产生的。它是我家瓜菜的价格,或者是北欧富人们到加勒比海或者印度洋去晒太阳的飞机票价格。
  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原来都很昂贵,哪怕像阳光这种取之不尽和世人皆有的东西。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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