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是知道,就不会闹出这种事情来。如果有谁知道那玩意儿已经变成纯粹的木头,明惠大人反而会大松一口气呢。”
晴明在黑暗中微笑着,他用左手食指轻抚着蛟的颚。
蛟显出很舒服的样子,在晴明的手上屈曲着身体,缓缓地蠕动着。
——龍笛卷 篇二 之
首塚
'日'夢枕貘
一
我要写一写贺茂保宪这个人物。
他是一名阴阳师。
他和安倍晴明同样呼吸着那个昏暗时代的气息。
贺茂保宪是晴明师傅的儿子——阴阳师贺茂忠行的长子。
有史料说保宪和晴明是师兄弟关系,也有人认为,保宪是晴明的师傅。
保宪较晴明年长,但在这里我不想特别表明他的年龄,因为这样对以下要讲的故事可能比较方便。
阴阳道后来分为贺茂家的勘解由小路流和安倍家的土御门流,成为两支;若土御门流以安倍晴明为始祖,则勘解由小路流的代表就是贺茂保宪。
保宪的阴阳之术据说超过了亦父亦师的忠行,有一则史料这样记述:当朝以保宪为阴阳基模意思是说,本朝的阴阳师就是以贺茂保宪为首领。
晴明年幼之时,跟随师傅忠行前往下京,他最先察觉到百鬼夜行的情况,报告了师傅。这则逸事已多次提及。
据说保宪也和晴明一样,自幼便能识别并非此世的东西。
《今昔物语集》里有这样一个故事:一次,贺茂忠行受一位身份高贵的人物委托办祓事。
所谓祓,是指驱除污秽和灾厄的仪式。既有作为惯常仪式的祓,也有具体地清除某种祸事、保护人身的祓。
《今昔物语集》中没有具体说明是何种目的的祓,但从故事的内容来看,应属后者吧。
当时,贺茂保宪还只是个未到十岁的小童。
这个小保宪向要出门的忠行恳求带自己一起去。他苦苦地恳求。
忠行没有办法,只好决定带上不到十岁的保宪去那个祓殿。
所谓祓殿,就是举行祓的仪式的建筑物。有专门的祓殿,有时也在普通的房子中,选一个房间当作祓殿,举行仪式。
祓殿内设祭坛,前置八足案桌,案桌上放置供品,供品为米、鱼、肉之类,以及一些纸折的马、车、船,等等。
忠行坐在案桌前,开始念咒。
委托做祓事的人都坐在忠行的后面,老老实实地低着头。
至于保宪,他坐在忠行的侧面,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左顾右看,一会儿又挠挠耳根。
不久,祓事做完,委托者散归,忠行父子也离开了祓殿。
归途之中,忠行和保宪同乘牛车。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动着。
大约走了一半路的时候,保宪突然开口说道:“父亲——”
“什么事?”忠行问道。
“那些是什么呀?”保宪说道。
“哪些?”
“我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什么时候?”
“父亲做祓事仪式的时候。”
“你看见了什么?”
“在父亲念咒的时候,有好些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出现了,不知从哪里来的。”
《今昔物语集》中这样记载:一众喽啰神色可怖,既非人,然则以人形现身,其数在二三十……
保宪还说:这些怪异的人形不但食米啖肉,还骑乘安放一旁的纸马、纸车、纸船,在仪式进行之时喧哗不止。
“你看见了那些东西?”
“是的。其他人好像完全看不见的样子,但父亲您也看见了吧?”
“噢。”
“我一直在想那些到底是什么,可怎么也想不明白。 所以才问父亲的。“
“那些嘛,也就是那样的东西啦。”忠行说。
“那样的东西?”
“对。”
“我还是不明白。”
“这世上存在着那样的东西。如果你不是我忠行的儿子,我会简单地说那些是亡者……”
“不是亡者吗?”
“是亡者,但这样说还是不够全面的。”
“哦……”
“所谓亡者,原指人死后,其魂魄变化所成的东西,但你所见的东西,却与人死不死没有关系,而是一直存在于世上。”
〃。。。。。。〃
“天地之间,石、水、树、土,还有你和我,都有那种东西存在。当人的魂魄凝聚不散,附在上面,便会成为你所看到的那种东西。”
“唔……”
保宪似懂非懂地应着。
“不过,爸爸能看见这些东西,是经过多年修行才可以的。你是一个没有进行过任何修行的孩子,你竟然也能看见……”
“是的,父亲。”
“你得实话实说:除了今天之外,以前你也曾看见过那些东西吗?”
“是的,有时会看见。”
“嗯……”
“父亲的工作,就是跟那些东西打交道吗?”
“不单纯是这些。不过,基本上是吧。”
“挺有趣的啊。”
保宪说着,脸上浮现出笑容。
“原以为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呢,看来该早着手才是。”
“您是指哪方面的事呢?”
“就是教给你阴阳之道的事。”
“阴阳之道?”
“是关于天地间的道理和咒。”
“噢。”
“因为那种东西随时会出现,如果你对此一无所知的话。有可能像道魔法师那样误入歧途。我要把我所了解的一切都教给你!”
忠行这头大发宏愿,但这个十岁孩子的回答却有点漫不经心。
“是吗。”
不过,忠行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从归来的那天起,忠行就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把自己所懂得的一切都教给了儿子保宪。
像干涸的大地吸收雨水一样,保宪将父亲所教的一切都变为自己的东西。
二
酒至微醺。
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家。
在外廊木地板上,安倍晴明和源博雅相对而坐,自斟自饮。
晴明一如往常地靠坐着柱子,支起右膝,右胳膊搭在上面。
晴明很随意地穿着一身白色狩衣,目光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皎洁的月光照射着庭院。
这是秋天的院子。院子四处长着黄花龙芽、龙胆、桔梗。秋虫在这些杂草中鸣唱。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一个酒瓶子。
在晴明和博雅的面前,各有一只已斟满酒的杯子。还有一只空杯子。
下酒菜是香鱼。各自面前的碟子里,是撒盐烤熟的香鱼。
刚烤的香鱼的香气散入夜间的大气之中。
“说到秋天的香鱼,就让人觉得伤感。”
博雅边说边用右手中的筷子戮着香鱼背。
“像这样一到秋天吃香鱼的时候,我就不由得痛切地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唔。”
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香鱼也叫做年鱼。
香鱼在秋天产卵。孵出的小鱼顺河而下出海,在海里成长之后,再返回原来的河流。时间正在樱花落下的前后。
在清澈的河流里靠进食硅藻长大,到秋天水温下降时,随着一场场雨水来到下游,再次产卵。产卵后的香鱼,无论雌雄都会死掉。
香鱼的寿命是一年。
在一年里,诞生、旅行、成长、衰老、死亡——香鱼要经历这一切。
“哎,晴明……”
博雅用筷子撕扯着香鱼的尾鳍,嘴里嘟哝着。
“夏天时仍像嫩叶般青绿色的、健壮的香鱼。到了秋天就变得衰老,呈现黑糊糊的铁锈色。简直就像看着人的一生啊。”
接着,博雅又用筷子扒下鱼头周围的肉。
“像这样来吃秋天的香鱼,我不免觉得罪孽深重。但如果问我:要是在它没有衰老时吃掉它,就不会罪孽深重了吗?我又觉得,那样也是罪孽深重的。这可真是挺烦恼的,晴明……”
“噢。”
“大概人吃什么,就是在剥夺那种东西的生命吧。不剥夺别的生命,人类自己又无法活下去——由此说来,人活着本身,就是罪孽深重的吧。”
博雅放下筷子。
“所以,每当我在这个时节吃香鱼的时候,脑子里不知不觉就会涌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博雅左手捏起鱼头,右手按住鱼身。
他左手拈住鱼头,慢慢掀起,把鱼头连骨一起从鱼身拿开。
“唉,这鱼骨弄得还真利索!”
博雅左手拈着鱼头连着鱼骨,碟子上留下完整的无骨鱼身。
“知道怎么弄吗,晴明?像我刚才那样子,鱼骨很容易就弄出来了。”
“是干手忠辅教你的吧?”
“没错。自从黑川主那件事之后,他总会时时带些从鸭川河捕获的香鱼到我家。”
博雅去掉背鳍和胸鳍,嚼起了鱼肉。
“是带鱼子的香鱼。”博雅说道。
碟子里只剩下连骨鱼头、背鳍、胸鳍和尾鳍。
“哎,晴明——”
博雅拿起杯子,眼望着晴明。
“什么事?”
“我刚才就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放在那里的杯子。”
博雅用眼神示意放在一旁、一直空着的第三只杯子。
“原来是那东西。”
“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
“其实是有客人要来。”
“客人?”
“在你决定要来之后,对方派家人来过。说是那人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见我一面。”
“那位客人要见你?”
“对。我跟他说了,已和友人有约在先,但对方还是说无论如何要过来,只好决定让他也来了。杯子是为他备下的。”
“那位客人是谁?”
“他嘛……”
晴明把杯子端到唇边,呷了一口酒后,脸上浮现出无法言喻的表情。
晴明的脸上呈现既似困惑、又似苦笑般的表情。
“很少见嘛,晴明,你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啊……”
“真的挺为难。”
“为难?是你为难吗?”
“对呀。”
“他究竟是谁嘛?”
博雅饶有兴味地大声问道,身子前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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