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遭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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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遭遇皇帝-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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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实说,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里,做哪朝的官,也比做满清主子的奴才强。
  我十分欣赏袁枚的一点,就是他觉悟了,老子不陪你乾隆爷玩了,他未必敢这样公开发表宣言,但实际上他果真不再去当奴才,用不着一张嘴,喳,一屈腿,跪,一趴下,磕,然后,万寿无疆,臣罪当诛。对袁来讲,这一切,统统去他妈的王八蛋了。
  不要说大清朝,整个中国封建社会中,像袁枚这样弃官而去者,也不是很多的,能不为他的这种毅然决然的大解脱喝一声彩嘛!
  他的两位学弟,就不如他想得开了。蒋士铨乾隆二十七年任顺天乡试官,《通考》纂修官,乞假奉母南归,估计受到袁随园的一些影响,也想当一个彻底的纯文人,求得不当奴才的自在。可是,到了乾隆四十三年,因高宗在诗中念及他这位江西名士。乖乖!这可不得了啦!万岁爷还惦着我咧!我估计,喜极而泣的同时,那当奴才的劣根性,随着泪流一片而复发了。为了感激天恩,又屁颠屁颠来到北京。他那知道日理万机的帝王之尊,会把随便说的一句话当真?蒋先生只好在国史馆当编辑,作书虫,坐冷板凳。可他那以为有朝一日可以当上国师的梦,始终醒不过来,就这样,一直到乾隆五十年,仍被雪藏着,不但没有发达,反而因北方气候的不适应,患了类风湿病,终于不治身亡。
  而赵翼这个大文人,他的《陔余通考》、《廿二史札记》,几为治中国史者案头必备之书,这都是他乾隆三十七年因受到降职处分,辞官解职期间所撰著。虽然,他数次下狠心,此后“息意荣进,专以著述自娱”,可他从乾隆二十一年起,入军机处供职,一直到嘉庆十五年,死前四年,奉旨赐三品顶戴,将近六十年的为官生涯,无论擢升,无论黜降,那甘心为帝王奴才效死终生的宗旨,从未超脱出来。可是,做官真的使他得到快乐了嘛,一则《军机直舍》随笔,记其军机处的生活片断,略可了解为奴才之不易。
  “余直军机时,直舍即在军机大臣直庐之西,仅屋一间半,又逼近隆宗门之墙,故窄且暗。后迁于对面北向之屋五间,与满洲官员同直,则余亦改官不复入直矣。扈从木兰时,戎帐中无几案,率伏地起草,或以奏事黄匣作书案,而悬腕书之。夜无灯檠,惟以铁丝灯笼作座,置灯盘其上,映以作字。偶萦拂,辄蜡泪污满身。非特戎帐中为然,木兰外有行宫处,直房亦如此,惟多一木榻耳。余归田后,岁庚子上南巡,余恭迎于宿迁,见行营之军机房明窗净几,华褥绣毯,当笔者倚隐囊椅而坐,颇顾盼自雄,余不觉爽然失也。”(赵翼《檐曝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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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三才子(6)
写此文时,已是晚年,能以一个文人的认知,来看待自己的经历了,可酸溜溜的行文,却依然读出为帝王奴才久了以后,那卑下的品味和格调,看起来,磕头磕多了的奴才气息,长成在骨头缝里的,也难轻易褪掉。这就是封建社会中,专制制度下,即使非常有才华的文人,也是难以逃脱的宿命论。
  在那个黑暗王国里,在精神的扼杀胜于一切压迫的时代里,纵使有天大的才华,也只能付诸流水,任其消逝,化为乌有,抱憾苍天。因此,无论为叛逆,无论为奴才,也无论既非绝对奴才,也非完全叛逆,能在一丝缝隙中求生存,如袁枚这样侥幸者,在这样一个高压窒息的乾隆年间的政治气氛下,作为诗人的袁枚,除了倡“性灵说”,还有别的道路可以发挥其聪明才智么?
  他之这样做,固然具有别开生面的意义,但是,实际上也是为免受文字狱殃及的巧妙逃避,乃不得已而为之的尝试。毫无疑义,袁、蒋、赵,都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如果得大发展,当有大成果,如果让他们放开手脚去写,不知该给中国文学史增添多少华章?然而在统治者的精神阉割下,在文字狱的刀光剑影下,在奴才思想浸润到心灵的腐蚀下,他们不得不风花雪月,不得不游戏人生,不得不关在随园那小天地里,与整个社会,整个民众脱节,不得不改弦易辙,奉旨填词,不得不官样文章,马屁哲学。因此,袁枚所发起,所推动的倡写性灵,摆脱陈腐的新诗歌运动,对于清代文学的发展,多少起到一些促进作用,也就是难能可贵的贡献了。
  大概稍晚半个世纪,俄国的普希金(1799…1837)、莱蒙托夫(1814…1841),德国的歌德(1749…1832)、席勒(1759…1805),英国的拜伦(1788…1824)、雪莱(1792…1822)这样双子星座似的诗人,也将走上世界文学的舞台,而且,远比“乾隆三才子”,或“江右三大家”,要产生更为深远和广泛的影响。
  假如,倘非满清“盛世”,对于中国文人和中国文学的严酷统治,袁枚,蒋士铨,赵翼,对于世界文学史的意义,绝非今天这样简直不足为外人道的寒怆了。话说回来,即使对中国人而言,知道他们三位者,又有多少呢?
  呜呼,天才的悲哀,莫过于生不逢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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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之在得(1)
中国文人之好名,也算是一癖了。
  第一,人之好名,与其成就高低成正比,成就愈高,愈在意名。第二,人之好名,又是与人的年纪成正比,年纪越大,越追求名。于是,中国文人的全部快乐和不快乐,便系于这个名上。
  而大文人,老文人,则是最不肯安生,最能够折腾,最害怕冷清,最热衷于人来疯的一群。
  鲁迅先生的《且介亭杂文》里,有一篇《买记》的杂文。其中,引用了《论语·季氏》的一句话:“君子有三戒……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细细品味,很有道理。
  老了,就要见好就收,就要适可而止,就要鞠躬谢幕,从运动场中回到看台,当一名观众。人的一生,其实是一个加减法的过程,年青时期,不断地追求,不停的获得,是加法。进入老年以后,便是减法了,一直减到两手空空,如同刚出生空着手来到这个世界那样,再离开这个世界。至此老天拔地,老眼昏花,老态龙钟,老朽无能之际,你老人家还不厌其烦地求,还不厌其多的得,那就很不令人尊敬了。
  《小学大全》的著者,为清乾隆朝人尹嘉铨,一位道学先生,官做得也不小,大理寺卿,相当于最高法院,或司法部的长官,熬到这个位置上,也就可以了。人就是这样:没有钱的时候,物质欲望特别强烈;有了钱以后,权力欲望就会上升;而在官瘾、钱瘾都满足以后,求名的欲望就会浓厚得可怕。尤其人到晚年,更着重声名的满足。
  没名者求名若渴,有名者求名更热,名小者求得大名,名大者与人比名,名不怕多,就怕不名,名上加名,最好是举世闻名。按说,一个人当上了皇帝,譬如隋炀帝杨广,应该是得到了名欲的最大满足吧?不!他对大臣杨素说,我的骈体文,四六句,也是满朝第一,当仁不让的。因求文名,他竟把一位诗人杀了,还说,看他今后还能写出比我好的诗?
  由此可见求名者那一颗不得安宁的心。
  小孩子希望大人注意他,就闹人来疯。成年人同样希望别人注意他,也要闹人来疯的。
  这位求名心切的尹嘉铨先生,所作所为,就是典型的人来疯。
  人来疯,医学上定名为“儿童多动综合症”,通常发生在三岁到六、七岁的儿童身上。但如今,由于社会公共关系日趋表面化,竞争化,浅薄化,商品化的结果,人来疯便愈来愈成人化,三四十岁,四五十岁,一些有头有脸的,有声望有地位的人物,或颠三倒四,装疯卖傻;或出出洋相,唱唱反调;或奇形怪状,哗众取宠;或故作悖谬,语出惊人,也在以吸引他人眼球为能事,这就叫作“成年多动综合症”。其症状,越是公众场所,越是人多场合,越是有重要人物,有年青异性,有传播媒体,有镜头灯光的所在,这些成年多动综合症者,就会躁动不宁,没话找话,就会表演卖弄,搔首弄姿,就会为老不尊,失态失控,就会挤眉弄眼,情不自禁。
  人来疯,是病,又不是病,你说它是病,就是病,你说它不是病,也就不是病。一般来说,小孩子的人来疯好治,长大以后,不药自愈。而上了年纪的人,得了人来疯,基本上是没治的了。
  最厉害的,也是最可怕的,还数六十岁,七十岁,乃至八十岁的“老年多动综合症”了。抖擞着一把快要散架的老骨头,要耍起人来疯来,那才叫恐怖。第一,四不:不甘寂寞,不肯罢手,不能安生,不愿休止,第二,四有:有饭必吃,有酒必喝,有话必讲,有屁必放。凡出场、出席、出镜、出台,总有他们身影在;凡褒扬、授奖、表彰、上榜,总是他们当主角;凡聚会、团拜、联欢、饭局,总推他们坐到主座;凡检查、视察、剪彩、指导,总少不了老爷子临场……
  总而言之,人来疯的根本目的,求名,求大名,要大家众星捧月地围着他,水涨船高地抬着他,为了名。要大家相信他老当益壮的存在,相信他风头正健的存在,也是为了名。
   。 想看书来

戒之在得(2)
由此看来,名是一个无底洞,真是欲壑难填啊!半截入土的老人家,还疯个没完没了,这些年来,可真让我们看得眼晕目眩啊!
  尹嘉铨已经致仕,享受离休待遇,回到老家河北博野,论理,享他老革命的清福吧!不,他怎能就此罢手呢?因为“名”这个东西,如同海洛因,染上了就难戒掉,一生一世也摆脱不了。有的同志,甚至奄奄一息,回光返照,不最后看一眼亲人骨血,战友伙伴,仍于弥留期间,念叨着悼词怎么写,惦记着墓志铭怎么刻,是“坚定的”,还是“不屈不挠的”;是“忠诚的”,还是“久经考验的”,放心不下,斟酌再三,不肯闭眼,不能瞑目。
  这就好比文坛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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