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遭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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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遭遇皇帝-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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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人孟森,对他成为康熙文字狱的镇压对象,所作的分析,抓住了中国文人的不甘冷落,不愿旁置,不识时务,而又迂腐自得的心态,也就是所谓的“头巾气”,是很有见地的。
  “戴南山乃热心科举之士,文字皆作头巾气,断不敢显然触犯清廷,不过记其事实,中有清廷所不喜宣布之语,方、戴皆以历史视之,故入记载,决非如后世之诋斥清廷也。”(孟森《科场案》)
  “锡侯之为人,盖亦一头巾气极重之腐儒,与戴名世略同,断非有菲薄清廷之意。戴则以古文自命,王则以理学自矜,俱好弄笔。弄笔既久,处处有学问面目。故于明季事而津津欲网罗其遗闻,此戴之所以杀身也。”(孟森《字贯案》)
  某种程度上说,由于戴名世的自负而又自恋,不自量加之不自敛,这个下场,既有偶然性,也是必然性。正如后来的政治运动一样,谁碰在风头上,谁撞在枪口上,谁偏要以身试法,谁非要自投罗网,常常取决于个人的这种性格悲剧上。
  康熙是一定要找碴搞文字狱的,是一定要整肃汉族知识分子的。于是,抓住他擅修前明历史,书中竟然用南明桂王永历年号,而不用本朝年号,定性为“倒置是非,语多狂悖”,“罔视君亲大义”, 以“大逆”罪被杀,此案牵连数百人,最可怜者,阖门数百亲属,率皆沉塘自溺先死。甚至书中所引用《滇黔纪闻》史实的原作者方孝标,早已亡故,也被剖棺戮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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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比谁活得更久(5)
只有方苞,是此案的唯一幸存者,奇迹似的活了下来。
  他与戴名世,一为同乡,二为密友,三曾为其《南山集》作序。案发后,他被株连入狱,拷掠刑讯,不堪折磨,初定斩监候,后经营救,免死出狱。也许他脖子上永远横着这把刽子手没有砍掉头的刀,激活着他的生命欲望,不但活到康熙驾崩,活到雍正驾崩,一直活到乾隆年间,七十五岁告老还乡,八十一岁寿终正寝。
  所以,任何一场较量的双方,谁先死,谁后死,颇为关键。弱者死在强者的前面,强者说了算,便死无出头之日。但是,强者死了弱者未死,在缺席审判中,作为绝对弱者的文人,说不定倒有可能终于得到大出一口气的胜利。
  统治者深深懂得这一点,当文人为其砧上肉的时候,别指望他那拿着刀子的手会软。从宏观角度看,中国文人也有其了不起处,帝王迫害愈甚,文人生命愈强;文字狱搞得愈频密,文人的创作成就,学术成果也愈高。有清一代,凡康雍乾的高寿文人,无一不是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化史上的巨擘大匠。而自嘉咸同,直到清末,文字狱案件相对减少,文人的日子相对要稍为好过一些,但是,高寿者反不若那时之多,称得上文章大家者,也不若那时之众。
  这实在是一个颇为费解的悖论。
  不知有识者,能否拨冗有所指教?至盼至盼!
  

陈子龙之死(1)
钱穆在《国史大纲》里,论述明末遗民之志节:“清人入关,遭遇到明代士大夫激昂的反抗,尤其是在江南一带。他们反抗异族的力量是微薄的,然而他们反抗异族的意识,则极普遍而深刻。中国人的民族观念,其内里常包有极深厚的文化意义。”
  翻开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危殆相继,灾难重重,不知有多少次覆灭,更不知有多少次沦亡,但每一次,都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神州赖以不堕,华夏得以常存。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个民族的薪火相传的“文化意义”。
  而维系这个“文化意义”的中国文人,则是支撑着中国人的精神中坚。
  一艘密闭得不透一丝光亮的夜航船,从苏州浒墅关的塘河码头悄莫声地起锚了。岸上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被兵勇们摒退得远远地,连驻足多看一眼,都属禁止之列。
  这是公元1647年,大清王朝顺治四年春季的事情。
  如果不是三年前中国大地发生了明清两朝的“鼎革”变化,这条俗称塘河的古运河,即使在夜色朦胧中,也应该是桅樯林立,舷歌相闻,灯火逶迤,熙来攘往的黄金通道。这条与长江平行的内河,东至沪淞,南下杭州,西达金陵,北上京都,应该是一条相当热闹,相当繁忙的交通干渠。
  但是,改朝换代,江山易色,一路南下的清兵,如秋风之扫落叶,想不到长江以南的官兵百姓,归顺者固有,反抗者更多,因此推进受阻,占领不易。尤其“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薙发令“,遭到强烈的抵制,宁可头颅断,也不易衣冠。于是,异族统治者的镇压,也达到了残暴疯狂的地步。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江阴灭城,都是史册上用鲜血留下来的记忆。
  由于这个原因,本来富庶的江南,在清廷统治下三年有余,沿河的苏、锡、常、润诸州,这些顶尖级的城市,元气迄未恢复,市廛萧条,商旅萎缩,房舍败燹,满目疮痍。因此,除了星点的渔火,寂寞的塘河里,只有这艘形迹可疑的三桅大船,在水面上滑行着,将那倒映在河水中的月牙儿,弄了个七扭八歪。
  说实在的,除了打算劫船的义军外,并无太多的人予以关注。
  由于防范意外,这条武装的官船,舱里舱外,笼罩着异常警惧的气氛。无论艄公、縴夫、官员、兵丁,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江南春末的夜晚,本应有点暖意才是,可船舱一角,那盏忽明忽暗的灯笼,那炷摇摇晃晃的烛光,照着一位“豹目蜷发,双目上视” 的要犯,一脸寒霜,两道剑眉,目光中透出来的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据清/陈其元《庸闲斋笔记》的记述,他生的这双眼叫“盼刀眼”。按《麻衣相书》的说法,凡生有这种带着杀气的眼睛,其结局,倘不是被人杀死,就是他在杀别人时死。虽然此人最后是纵身跳水,自沉塘河,但横死凶死的命运、似乎这双眼睛早就预兆了。
  因此,“盼刀眼”打量着谁,注视着谁的时候,说真格的,令人生畏。因此,手镣脚铐,坐卧不便的他,那威武不屈,虎视眈眈的气概,使得两个衔命而来,负责押解他到江宁,向豫亲王和洪军门交差的戈什哈,心惊肉跳,忐忑不安。尽管前后舱都埋伏了兵丁,以备不测,尽管关照了沿河地方衙门,严加防范,这两个满人,面色怛怵,如坐针毡,唯恐出什么事。
  其实,他们初从江宁来到苏州押囚,没把这位遐迩知名的诗人,太当一回事。不就是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之读书人嘛?一般来说,有权的人看不大起知识分子,有权的人的狗,就更加看不起知识分子。三年来,在南京豫亲王门下,这些戈什哈看惯了迅即变节的江南士子,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鼻涕虫,奴颜婢膝,鞠躬打千,低三下四,巴结攀附。他们估计要押解的这位文人,大概也是一路货色,一样德行。可等到与地方官办理文书交割,犯人押到跟前,直立着,像一堵墙。那满脸髭须,一根根都像钢针似的扎煞着,与其说他是文人,毋宁说他是一头猛虎,这两个可怜虫,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张着嘴,合不拢,傻了。
  

陈子龙之死(2)
这个囚犯,就是陈子龙,中国文学史上少有的殉国者之一。
  陈子龙(1608…1647),字卧子,一字人中,号轶符,晚年又号大樽。华亭(今上海松江)人。1637年(明崇祯十年)与夏允彝同时中进士。选浙江绍兴府推官,擢兵科给事中,未及赴任而明亡。
  《明史》称他“生有异才,工举子业,兼治诗赋古文,取法魏、晋,骈体尤精妙”; 明/杜登春在《社事始末》中说:“卧子先生甫弱冠,其才学则已精通经史,落纸惊人”;近人柳亚子也有赞美的诗句:“平生私淑云间派,除却湘真便玉樊”。因为陈子龙的《湘真阁存稿》,收其所作的词,故以书名之。可见这位与毛泽东唱和过的民国诗人,是如何慕仰钦佩其人其诗,尤其是词了。
  陈的诗,气势奔放,色彩强烈。按清/沈德潜的评价:“诗至钟、谭诸人,衰极矣!陈大樽垦辟榛鞠,上窥正始,可谓枇杷晚翠”,对他改造诗坛风气的努力,是肯定的,因而尊崇之为“明诗殿军”。
  并刀昨夜匣中鸣,
  燕赵悲歌最不平;
  易水潺湲云草碧,
  可怜无处送荆卿。(《渡易水》)
  陈的词,婉转秀丽,情深意挚。尤其国亡以后作,更是杜鹃泣血,哀艳凄恻。
  “韶光有几?催遍莺歌燕舞。酝酿一番春,秾李夭桃娇妒。东君无主,多少红颜天上落,总添了数抔黄土。最恨是年年芳草,不管江山如许。  何处?当年此日,柳堤花墅。内家妆,蹇帷生一笑,驰宝马,汉家陵墓。玉雁金鱼谁借问?空令我伤今吊古。叹绣岭宫前,野老吞声,漫天风雨。”《二郎神》
  据考证,这阙《二郎神/清明感旧》,与另一阙《唐多令/寒食》,均系陈子龙被捕前的绝笔,词作时大约为1674年的春三月。即使在生死未卜的出征前夕,战士归战士,诗人归诗人,抗清归抗清,爱情归爱情,那位集文彩,秀美,多情,浪漫,有丈夫气,具爱国心于一身的奇女子,仍使他不能忘怀。因此,笔下不能自己地流露出“宫人墙外柳阴阴”,“当年此日,柳堤花墅”的词句。在他的词作中,凡涉及杨柳的吟咏,无不与那位风流女子有关。如《浣溪沙/杨花》:
  “百尺章台撩乱飞,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  澹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至于柳如是与陈子龙的这段情缘,如果幸而成功的话,应该比她后来与钱谦益的结合,更加有声有色。我甚至臆想,若如此,此刻在船舱里与陈子龙绑坐在一起的,就是这位类似十二月党人妻子的情侣了。她绝对要扮演这个角色的。那是一个既美丽,又刚烈的女子,她会抛家舍业,不计一切地追随着他,万死不辞地同赴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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