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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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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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包袱里坐着一个绝代尤物。那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穿着轻罗的衣服,皮肤像雪一样白,像银子一样闪亮。嘴唇像花一样红,像蜜糖一样湿润。她跳起来,在屋里走动,操着希腊口音说:“这就是自由人的住处吗?我闻到的就是自由的气味吗?”

  王二家里充满了烟味、生皮子味、霉味和臭味,可是她以为这就是自由的气息,大口地呼吸。她对什么都有兴趣,要王二把壁架上的纸包打开,告诉她什么是辣椒什么是桂叶,把梁上的葫芦里的种子倒出来,告诉她什么是葱籽,什么是菜籽。她还以为墙上挂的饼铛是一种乐器,男用的瓦夜壶是酒器。她就如一个记者一样问东问西,这也不足为奇。原来那些内院的姑娘都想出来看看,而她是第一个中选者。她有详尽报告的义务。后来她穿上王二的破衣服,用布包了头面,到外面走了一小圈,看过了外面的千家灯火,就回来吃自由的阳春面。她宣布自由的面好得很,但又不敢多吃。饭后他们三人同桌饮酒,女孩起身跳了一段胡旋艳舞。原来她正是跳胡旋舞的舞姬。

  胡旋舞在唐朝十分有名。一听胡旋两个字,光棍就口角流涎。女孩起舞时,把轻罗的衣服脱下来,浑身只穿了一条金锻子的三角裤,她的裸体美极了。王二把眼睛眯起来,尽量不看她那粉樱桃似的乳头,轮廓完美的胸膛,修长的玉腿,丝一般的美发。他的心脏感到重压,呼吸困难。就如久日饥渴的人见不得丰盛的酒筵。王二看到这位金发妖姬,也有点头晕。

  五更时,昆仑奴要回去,他把那位舞姬又打到包袱里。女孩儿说:“大哥,你让我露出头来看看外面好不好?”可是昆仑奴说不行。爬墙时树枝剐破了你的小脸儿主人间起来怎么说?咱们都要完蛋。他们就这样走了。不知为什么,王二微微感到有点失望。这个女人美则美矣,却像个幻影不可捉摸。他又寄希望于下一个来观光的女人,这种感觉,真是古今一般同。

    小胡在我对面坐了很久,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后来她微感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这股窘意就过去了。她开始谈房子的事,听到这种话题,我也微感失望,但是我们还是就这个问题谈了很久。

  话头从甲一号的破楼扯起,它在庚子年间被打了一身窟窿,应该拆了,可是教皇不答应。他说当拳民攻击破楼时,上帝保佑了此楼,所以要让它永远不倒,以扬耶和华之威。他还说了些上帝不老,此楼不倒之类的疯活,然后请一位主教来修理此此楼。如果当时把这楼好好修修,它不至于这么破。可惜该主教把它用青灰抹了抹就卖给了一个商人。商人付款后,墙上的青灰落下来,他一看此楼是一副蜂窝煤的嘴脸,就对自己抠响了驳壳枪,最后血糊淋拉地跳进北海。然后这座破楼里住满了想自杀又没胆量的人们,自然是越来越破的没溜啦。

  这些解放前的事儿是我考证出来的。解放后,为置甲一号这破楼于死地,头儿们制定了上百个计划。计有大跃进建房计划、抓革命促生产扒旧楼建新楼计划、批林批孔建新楼计划、批臭宋江再建梁山计划、批倒“四人帮”盖新楼计划、房产复兴百年大规划、排干扰建房计划、拔钉子建房计划等等。但是这破楼老拆不倒,新房也建不起来。经事后分析,这房子有大批的反动派做后盾,计有(国外不计)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走资派、林秃子、孔老二、“四人帮”、宋江、卢俊义、司马光、董仲舒、孟柯、颜回等等从中作祟。现在的反动派是小胡和我,我们俩赖着不搬,是钉子户。现在报纸上批钉子户,不弱于当年批宋江的火力。我实在为自己和宋江并列感到羞辱——他算什么玩艺儿?在水游传里没干一件露脸的事几,最不要脸的是一刀桶死了如花少女阎婆惜。我确实想搬走,可是没地方可去。头儿们说,我在破楼里是寄居的性质,不能列入新楼计划。可是厂里有豆腐干往的地方,没我住的地方呀!

  小胡说,她也想搬出去,可是一到公司里要房,领导就勃然大怒说:“你也来闹事,在甲一号楼不是住得挺好的吗?”电影公司一到分房时,全体更年期妇女的脸就如猴屁股一样红起来,毛发也根根百立。老头子们就染头发,生怕分房前被列入退休名册。在这种情况之下,她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男朋友身上。如果嫁到有房的人家,剩下我一个就好办啦。甲一号还能不给我一套新房?春天到来,她穿上春装在街上一走,路边的男子回头率颇高。凭她这等身材相貌,嫁出去不成什么问题。所以我只有坐在家里,净等她的胜利消息!

  小胡的一切都是跟我学的,而且每一项都是青出于蓝。首先是我画两笔画,她也学着画,结果学出点名堂。现在光业余时间画小人书就有不少收入。我好古成癖,她也跟着学,结果画法有汉砖、敦煌画之风,在画坛上也小有名气。我会胡说八道,她也跟着学,从一个腼腆的小女孩,学到大嘴啦啦。我一长青春痘,就喊出要找对象的口号,不过一个也没找着。可是她谈过无数男朋友,常常搂着一个在楼道里“叭叽”,好像在向我示威。只有一样本事她没有学会,就是站着撒尿。

  夏天到了。豆腐厂改为一律早班,这样造出的豆腐,中午和下午上市,不用过夜,就不会酸。一到夏天我就困得死去活来,因为凌晨两点凉爽的时候,别人正睡得安稳,我却出门去蘑豆浆。到中午我回来时,阳光已经把薄铁皮的屋顶晒得火热。我在下面躺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纯粹是发晕。到口干得不能忍受时,就喝脸盆里的清水。每天都能喝掉一盆。就这么熬到太阳偏西,阁楼才刚刚有点凉风,可以睡一会儿了,小胡又爬上来。这时我真盼她早点找到主儿嫁出去,哪怕嫁给宋江也罢!

  小胡上来时穿着短衫短裤,右手端着一个大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馄钝汤。这么大热的大,她请我吃这种东西,简直就像潘金莲对付武大郎。左子提着的东西更可恶,那是一个水桶。她要借我的房子洗澡,把我轰到她房里去。她的房问朝西,现在就加点着了的探照灯。她来了我只好坐起来,看见她那对大奶于东摇西晃,我就如见了拳王阿里的拳头,太阳穴一阵阵发炸。顺手拿过镜子来一照,眼珠子通红。我说:“小胡,你不能这么干。我也是个人,他妈的,你怎么不给我人权?”这种话对她不起作用。她说:“呀!上来看看你不好吗?一天没见了,你不想我?”我什么都教给她了,就是没教她要脸,因为我自己也不要脸。后来她说,她上来不单是和我闲扯谈,还有要紧的事情。但是她说起这件要紧的事儿,又没有要紧的样子,倒像要给我上一大课。第一,这房子实在住不得了。夏天是这样热,以致她的头发不用去理发馆,自己就打起卷来。冬天呢,能把人冻死。春秋天刮大风,满屋都是沙土,可以练习跳远儿。除此之外,它还随时有可能塌倒。因此就有第二,有必要从这里搬出去。豆腐厂和电影公司不能解决这个问题。男朋友也爱莫能助。最后只剩下甲一号。她已经和头儿们谈了很多次,以我们两人的名义和他们谈条件。然后她就解释为什么自己去和人家谈判。她说这里绝无看不起我的意思,只是因为她是二十三级干部,而我是二级工。干部比较受人尊重,这是一个有利条件。而且她姓胡,胡这个姓比较少,所以容易引起重视。姓王的太多了,多到不成体统。所以姓王的去谈事情就没人答理。她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渐渐扯到没影的地方去。我知道她心里有鬼,就说:“你要说房子问题,就直说吧!”

  她的脸当时就红了,结巴着说:经过反复交涉,头儿们答应给一套房子,交换条件是两个人都搬出去。这有什么可脸红的?给一套你就先搬进去,我到头儿们问口搭小棚住。古人云,先有太极,后有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六十四,循环无穷,乃孔明八阵图也。故而世上事,有一就有二,只怕他不松口。小胡说,你不要臭美,甲一号准不知咱俩是没溜儿的人?人家会轻易上当吗?这一套房子不是这么来的,她对人家说,我们是一对情人,不久就要结婚,当然这是骗他们的。说到这儿她愉眼看看我,我当然有点儿晕乎,不过没什么外在的表示。她就继续说下去:她告诉他们,在破楼里,我们俩天天演戏。半夜三更她会站在门口长叹一声:

  “啊,王二,王二,为什么你是王二?”

  我就说:“听了你的话,我从此不叫王二。”混充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阳台说情话哩。或者是唱山歌“胡家溜溜的大姐,人材溜溜的好,王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还唱越剧:“小别重逢胡XX!”

  这些鬼话我听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凭她那男性化的公鸭嗓和我这驴鸣似的歌喉,真要唱有可能把西山上的狼招来。头儿们听了将信将疑。要说信,我们俩在一个楼里住了多年,真要搞上了也算不上什么新闻。要说不信,谁不知这两个家伙大嘴啦啦,什么都敢说?头儿们就组织专案组去调查。首先查到十几年前给我们发抚恤金的会计,她说有一次我们没去领钱,她就给送来,发现我们两个小孩在楼道里十分亲呢地斗殴,敲到双方都是满头大包犹不肯住手,打完了架又在一个锅里吃饭。居委会的大娘们揭发了当年我带小胡爬树摘桑葚的事,以及某一天我出门时她从楼上探身出来大叫:“给我带包妇女卫中纸来,不带花了你!”最后的事例有小胡前天在小卖部给我买了一条男用针织裤权。专案组根据这些材料,下结论道:胡王恋爱一案,可以基本肯定。因此头儿们代表组织上宣布,什么时候交来结婚证和永不翻案(即离婚)的保证书,什么时候姓胡的和姓王的就能领到一套两居室的住房证和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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