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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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琳娜-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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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我们走吧,”他说。
    “为什么这样急?我们再待一会吧。但是你怎么湿得这样啊!虽然什么都没有钓到,还是愉快得很。渔猎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和大自然接触。这种钢灰色的水多么美丽呀!”他说。
    “长满青草的河岸常使我想起一个谜来——你知道吗?草对水说:‘我们颤动,我们颤动。’”
    “我不知道这个谜,”列文懒懒地回答。
    三
    “你知道我在想你的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照那位医生对我说的,县里的事简直糟到极点了;那医生是个聪明人呢。我以前也对你说过,我现在还要对你说,不出席会议,完全不管县议会的事,是不对的。假如公正的人都退到一边,当然一切都会弄得很糟糕。我们出的钱通通用做薪金,但是没有学校,没有医生,没有接生婆,也没有药房——什么都没有。”
    “哦,我试过,你知道,”列文慢吞吞地不愿意地说,“但是我不能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你怎么会不能够呢?我承认我不明白。我不承认你不关心或是没有能力;难道完全是因为懒惰吗?”
    “通通不是。我试过,但是我看出来我什么也不能够做,”
    列文说。
    他不大注意哥哥说的话。望着河对岸的耕地,他看出有一团黑的东西,但是他分辨不清是马呢还是骑在马上的管家。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呢?你尝试过,但是按照你自己的见解你觉得失败了,于是你就灰心了。你怎么这样缺少雄心呢?”
    “雄心!”列文说,被他哥哥的话刺伤了。“我不明白。要是在大学里他们对我说别人懂得微积分,而我不懂,那才会产生雄心的问题。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人首先要相信他干这种事确有相当的才干,尤其要相信这种事确实很重要。”
    “什么!难道这种事不重要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感兴味的事情,他弟弟竟毫不重视,这可刺伤了他的心,尤其使他伤心的是他弟弟显然几乎没有注意听他的话。
    “我不觉得重要,这件事引不起我的兴趣,这有什么办法呢?”列文回答,认清了他看见的是管家,而且好像管家让农民们离开了耕地。他们正在翻转犁头。“难道他们犁完了吗?”他想。
    “哦,不过你且听一听,”长兄说,他那漂亮聪明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凡事总有个限度。要做个独特的、真诚的人,憎恶虚伪,这都是很好的——这我全知道;但是实在,你说的话不是没有意思,就是意思很坏。你是声称爱农民的,那么你怎么可以不看重他们的死活……”
    “我从来没有这样声称过,”康斯坦丁…列文想。
    “……看着他们无依无靠地死去呢?无知的农妇饿死小孩,农民停滞在愚昧里,听凭每个乡村文书的摆布,而你有力量帮助他们,却不去帮助,因为你觉得这不重要。”
    这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叫他两者之中必择其一:或者你是这样智力不发达,弄不明白你能够做的事;或者是你不愿为此牺牲你的安逸、你的虚荣,或别的什么。
    康斯坦丁…列文感觉到他除了屈服,或者是承认自己对于公益事业缺乏热心之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而这就羞辱了他,伤害了他的感情。
    “两者都有,”他决然地说。“我不觉得这是可能的……”
    “什么?合理地分配一下金钱作为医疗之用,也是不可能的吗?”
    “不可能,我觉得……这地方周围四千平方里,有融雪的积水,有暴风雪,有田里的工作,要供给全区的医疗,我看是不可能的。而且我根本不相信医药。”
    “喂,对不起;这是不公平的……我可以向你举出成千上万个例子……但是学校总得有吧。”
    “为什么要有学校?”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对于教育的效用也怀疑吗?假使对你有用,对大家也有用。”
    康斯坦丁感到自己精神上是被逼到绝境了,因此他激动起来,不觉说出了他不关心公共事业的主要原因。
    “也许这都是很好的;但是我为什么要为设立医疗所和学校这些事操心呢?医疗所对于我永远不会有用处,至于学校,我也决不会送我的儿女上学校去读书,农民也不见得愿意送他们的儿女上学校去,而且我还不十分相信应该送他们去读书。”他说。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听到这种出人意外的观点一时愣住了;但是他立刻想出了新的进攻计划。
    他沉默了一会儿,拉起一根钓竿,又抛进水里,而后带着微笑转向他弟弟。
    “哦,你看……第一,医疗所是需要的。我们自己就为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请了当地的医生来。”
    “啊,但是我想她的手腕一辈子都不会直了。”
    “那还难说……其次,会读书写字的农民像工人一样对于你更有用,更有价值。”
    “不,你随便问谁吧,”康斯坦丁…列文断然地说,“会读书写字的人做工人更坏得多。修路不会;修桥的时候就偷桥梁。”
    “但问题不在这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皱着眉头说。他不喜欢说话自相矛盾,尤其不喜欢辩论不断地变换论据,引出新的不连贯的论点,使人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不过,你承不承认教育是人民的福利?”
    “是的,我承认,”列文毫不思索地回答,于是他立刻意识到他说的不是由衷之言。他感觉到假使他承认这点,那就会证明他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信口开河。他还不知道会怎样证明,但是他知道这准会在逻辑上向他证明的,他就等待着那个证明。
    结果论证竟比康斯坦丁…列文预期的要简单得多。
    “假如你承认教育是福利,”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那么,作为一个正直的人,你就不能不关怀这种事业,对这种事业寄予同情,而且渴望为这种事业努力。”
    “但是我还是不承认这种事业是好的,”康斯坦丁说,微微地涨红了脸。
    “什么!但是你刚才还说……”
    “那就是说,我不承认这种事业是好的,也不承认能办得到。”
    “你没有试验过,又怎么知道呢。”
    “哦,假定是那样,”列文说,虽然他完全没有那样假定,“假定是那样,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为这种事情操心。”
    “怎么这样说?”
    “不,我们既然在讨论,就请你从哲学的观点向我解释一下吧,”列文说。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扯到哲学上去,”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那口吻在列文听来好像是简直不承认他弟弟有谈论哲学的资格。这可把列文激怒了。
    “那么我告诉你吧,”他激昂地说。“我以为我们一切行动的动力终究是个人的利益。我作为一个贵族,在现在的地方制度里面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可以增加我的福利。道路没有改善,而且也不会改善;在坎坷不平的路上我的马也可以载着我奔跑。我不需要医生和医疗所;我也不需要治安官,我决不求助于他,也决不会求助于他。学校对于我不仅没有好处,反而有害,就像我刚才对你说的。在我看来,地方制度只增加了我一些义务:每亩地缴纳十八个戈比,坐车进城,和臭虫同床而眠,听各种胡言乱语、不堪入耳的话,而个人利益决不会诱使我去做这些事情。”
    “对不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含着微笑插嘴说,“个人利益并没有诱使我们为农奴解放而努力,但是我们却为这个努力过。”
    “不!”康斯坦丁…列文更激昂地说。“农奴解放是另外一回事。那也掺杂着个人利益。我们都渴望摆脱压迫所有我们这些善良人的那种束缚。但是做市议员,讨论需要多少清道夫,以及在我不居住的城市里应当如何敷设下水道;做陪审官,审讯一个偷了一块腌猪肉的农民,一连六个钟头听辩护人和原告的各种胡言乱语,裁判长审问那老傻瓜阿廖什卡,‘被告,你承认偷腌猪肉的事实吗?’‘呃?’”
    康斯坦丁…列文说得忘乎所以了,开始摹拟着裁判长和傻瓜阿廖什卡的模样;在他看来这些话都说得很中肯。
    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耸了耸肩膀。
    “哦,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只是说和就……和我个人利益有关的权利,我无论何时都会用全力保卫的;当他们搜查我们学生,警察检查我们的信件的时候,我甘愿竭尽全力来保卫这些权利,保卫我受教育和自由行动的权利。兵役的义务,那是关系我的儿女、兄弟和我自己命运的,我是了解的;凡和我有关系的事情我都愿意加以考虑;但是要我考虑怎样分配县议会的四万卢布,或者要我审判傻瓜阿廖什卡——我可就不明白,而且也做不来了。”
    康斯坦丁…列文好像言语的水闸决了口一样滔滔不绝地谈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笑了。
    “但是也许明天就要轮到你受审讯;难道在旧刑事裁判所受审讯更合你的口味吗?”
    “我不会受到审讯。我不谋杀人所以没有那样做的必要。哦,我告诉你吧,”他继续说,又离题了。“我们的地方自治制度和所有这类设施——正如三一节①我们插在地上的桦树枝,看上去好像是天然生长在欧洲的真正桦树林一样,但我可不能热心给这些桦树枝浇水,也不能相信这些树枝。”——
    ①三一节,耶稣复活节后的第八个星期日。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只耸耸肩,以此表示他很诧异,怎么一下子又把桦树枝扯进他们的辩论里来,虽然实际上他立刻听懂了他弟弟的意思。
    “对不起,你也知道这样辩论是不成的啊,”他批评道。
    但是康斯坦丁…列文想为他对公益事业缺少热心的缺点辩护,这个缺点,他自己也知道的,他继续说下去:“我想,”他说,“任何一种活动,如果不建立在个人利益上,恐怕都是不能持久的,这是普遍的真理,哲学的真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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