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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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琳娜- 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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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的眼光现在又盯住了他弟弟,要求他来证实医生说嗅吸碘酒能收奇效的话。
    “卡佳不在吗?”当列文勉强证实了医生的话的时候,他沙哑地说,向周围望了一眼。“不,可以说……我是为了她的缘故,才演了那幕滑稽戏的。她是这么可爱!但是你我可不能够欺骗自己。这才是我相信的,”你说,于是,把瓶子紧握在他那瘦骨如柴的手里,他开始吸它。
    晚上八点钟的光景,列文同他妻子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喝茶的时候,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
    “他快死了!”她低声说。“我恐怕他马上就要死了。”
    两人都跑到病人房里去。他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坐在床上,他的长长的背弯着,他的头低垂着。
    “你觉得怎样了?”沉默了一会之后,列文低声地问。
    “我恐怕要去了,”尼古拉困难地,但非常清楚地说,好像把话从自己胸中挤出来的一样。他没有抬起头来,只是把眼睛朝上望,眼光没有落到他弟弟的脸上。“卡佳,你走开!”
    他又说了一句。
    列文跳了起来,用命令的口气低声要她走开。
    “我要去了,”他又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列文说,只是为了找点话说罢了。
    “因为我要去了,”他重复说,好像他很喜欢这句话似的。
    “完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面前去。
    “你还是躺下好;那样你会舒服些,”她说。
    “我马上就会安安静静地躺下的,”他低低地说,“死了!”他嘲笑地,愤怒地说。“哦,你们要高兴的话,扶我躺下去也好。”
    列文使他哥哥仰卧着,坐在他旁边,屏息静气望着他的脸。垂死的人闭上眼睛躺着,但是他前额上的筋肉不时地抽搐着,好像一个在凝神深思的人一样。列文不由自主地想着这时他哥哥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是尽管他竭尽心力追踪他的思想,但是从他那平静而严肃的脸上的表情和眉毛上面的筋肉的搐动,他看出来对于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漆黑一团的事情,对于垂死的人是越来越分明了。
    “是,是,是这样,”垂死的人慢吞吞地说。“等一等。”他又沉默了。“对啦!”他突然安心地拉长声音说,好像在他一切都解决了似的。“啊,主啊!”他喃喃地说,深深地叹了口气。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摸了摸他的脚。
    “渐渐冷了。”她低声说。
    一个长长的时间,在列文感觉得是很长很长的时间,病人动也不动地躺着。但是他还活着,不时地叹着气。列文精神紧张得都已经疲倦了。他感觉到,尽管他竭尽心力,他还是不能了解病人说“对啦”是什么意思,而且感觉得他早已就落在他的垂死的哥哥后面了。他对死的问题本身再也不能思索了,但是他不由自主想到他马上应该做的事:闭上死人的眼睛,给他穿上衣服,吩咐买棺材。说起来也奇怪,他感觉得十分冷淡,既没有感到悲哀,也没有感到损失,更没有一点怜悯他哥哥的心情。如果他对他哥哥有什么感触的话,那就是羡慕垂死的人拥有而他却不能有的那种知识。
    很久很久,他就这样靠近他坐着,等待着终结。但是终结没有到来。门开了,基蒂出现了。列文起身去拦阻她。但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临死的人微微一动。
    “别走开,”尼古拉说,伸出手来。列文把手伸给他,同时用另一只手生气地向他妻子挥动,叫她走开。
    把垂死的人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坐了半点钟,一点钟,又一点钟。他现在完全没有想到死上面去。他想的是基蒂在做什么事,隔壁房间里住着什么人,医生的房子是不是他自己的。他又饿又困。他小心地把手抽开,去摸了摸脚。脚冷了,但是病人却还在呼吸。列文又试着踮起脚尖走开,但是病人又动了,说:
    “别走。”
    …………
    黎明了;病人的状况仍然没有改变。列文悄悄地抽开手,没有朝垂死的人望一望就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了。当他醒来的时候,没有像他所预料的听见他哥哥死了的消息,他反倒听到病人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病人又坐起来,咳嗽着,又吃东西,又谈话,又不提死了,又表露出痊愈的希望,而且变得甚至比以前更暴躁更忧郁了。没有人能够安慰他,不论他弟弟也好,基蒂也好。他对什么人都发脾气,对什么人都恶言相向,为他的痛苦而责备所有的人,而且要他们替他到莫斯科去请一位名医来。但凡有人问他身体感觉得怎样的时候,他总是带着愤怒的责难的神情回答道:
    “我痛苦得受不了呀!”
    病人越来越痛苦了,特别是因为生了已经无法医治好的褥疮,他对周围的人们渐渐地更加容易生气了,动不动就责骂他们,特别是为了他们没有替他从莫斯科请医生来。基蒂千方百计去护理他,安慰他;但是一切都是徒劳,列文看出她自己在身体上精神上都已疲惫不堪,只是她不承认罢了。那天晚上他唤弟弟前来向生命告别时在大家心中引起的死的感觉被破坏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马上就要死了,都知道他已经半死不活了。大家只盼望他早一点死,可是大家都隐瞒着这种念头,尽给他吃药,竭力去找医生和药方,欺骗着他和他们自己,并且互相欺骗着。这一切都是虚伪:讨厌的、侮辱人的、亵渎神明的虚伪。由于他的性格,又因为他比别人更爱这个垂死的人,列文特别痛苦地感到了这种虚伪。
    列文早有意思要使他的两位哥哥和解,就是在临死之前使他们和解也好,他写了封信给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接到他的回信的时候,他把这信念给病人听。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信上说他不能够亲自来,并且用动人的语句请求他弟弟原谅。
    病人没有说一句话。
    “我怎么回他的信呢?”列文说。“我希望你不生他的气吧?”
    “不,一点也不!”尼古拉回答,因为这句问话而恼怒了。
    “写信给他,叫他替我请一个医生来。”
    接着又在苦痛中挨过了三天;病人还是处在同样的状态中。现在谁看见他都希望他死,不论是侍者也好,旅馆主人也好,旅客也好,医生也好,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也好,列文也好,基蒂也好。唯有病人自己没有表露出这种愿望,相反的,因为没有替他请医生而非常生气,尽谈着服药,尽谈着生的问题。仅仅偶尔在鸦片使他暂时忘却了那种无止境的痛苦的时候,他时常半睡不醒地吐露出在他心中比在任何人心中都更强烈的真情,“啊,但愿完结了就好了!”或是:“到什么时候才完结啊!”
    他的逐渐增加的痛苦起了作用,使他准备死。他怎么样也是痛苦,没有一刻不痛若;他的四肢、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疼痛,不使他痛苦。就连身体内部的回忆、印象、思想现在都在他心中引起了如同那身体本身一样的憎恶。看到别人,听到他们的言语,他自己的回忆,一切对于他都是痛苦的。他周围的人们感觉到这一点,不知不觉地就不让自己在他面前自由行动、谈话、或者表示他们的愿望。他的整个生命都沉没在痛苦的感觉和要摆脱这种痛苦的愿望里面了。
    在他心中很明显地起了这样的变化,使他把死看做他的愿望的满足,看做一种幸福。以前,由痛苦或匮乏,如同饥饿、疲劳、口渴等等所引起的每个欲望,都被某种给予快感的肉体上的机能所满足了;可是现在,这些匮乏和痛苦却没有得到解脱,而想要解脱的企图反而引起了新的痛苦。因此,一切愿望都沉没在一个愿望里面:就是解脱一切痛苦和痛苦的根源——肉体。但是他找不出适当的言语来表达这种要求解脱的愿望,因此他没有说,而只是出于习惯想要满足现在已无法满足的愿望。“给我翻个身,”他说,随即他又要求再翻过来,像原来一样。“给我点肉汤喝喝。把汤拿去。说点什么话吧:你们为什么一声不响?”但是他们刚开口说话,他就闭上眼睛,显出疲惫、冷淡和憎恶的神情。
    在他们到城里来的第十天,基蒂病了。她头痛,恶心,一早晨都不能起床。
    医生说她身体不适是由于疲劳和激动引起的,劝她静养。
    但是午饭后,基蒂起来了,照常带了针线到病人房间去。她进来的时候他严厉地望着她,听说她病了的时候,他就轻蔑地冷笑了一声。那天他不断地擤鼻涕,悲痛地呻吟着。
    “您觉得怎样?”她问他。
    “更坏了,”他好容易才说出来。“痛呀!”
    “什么地方痛?”
    “到处。”
    “今天就会完结了,你看吧,”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这话虽是低声说的,但是病人,像列文所看出的,他的听觉是非常敏锐的,一定听到她的话了。列文叫她不要作声,朝病人那面望了一望。尼古拉果真听到了;但是这话并没有在他身上产生影响。他的眼睛仍然带着紧张的、责备的神色。
    “你为什么这样想?”列文问她,当她跟着他走到走廊的时候。
    “他开始在抓自己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
    “抓自己?怎么抓法?”
    “像这样子,”她说,撕扯她的毛料衣服的褶襞。列文确实注意到那一整天病人尽在抓自己,好像要扯掉什么东西似的。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预言实现了。傍晚病人再也不能把手举起来了,仅仅是他的眼睛没有改变那注意集中的神情,凝视着前方。甚至在他弟弟或是基蒂弯下腰,使他能够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也还是那样望着。基蒂差人去请牧师来做临终祈祷。
    当牧师在读祈祷文的时候,临死的人没有露出一点生的迹象;他的眼睛闭着。列文、基蒂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站在床边。牧师还没有念完祈祷文,临死的人就伸了伸肢体,叹了口气,张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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