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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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风花雪月-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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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你无法看到一个幽暗的、有画在木板上被烛烟熏黑的神像的俄国教堂了,如今里面是一家证券交易所。
  那些患了怀乡病的白俄,早已不在上海,也再不会回到上海这个他们暂时的避难所来了。
  从教堂向南去,又可回到淮海中路上来,越过它,到上海音乐学院,在那里的高大树木下,一路都是弦歌声。
  这就到了法国城中的俄国小区。在岳阳路的三角街心花园里,有俄国人为普希金竖立的铜像,被矮矮的、黑色的铸铁栅栏围着,像在俄国的公墓里到处可以看到的那样。
  上海的法国城,在当时充满了俄国的情调,俄国公主在舞厅里跳舞,俄国的音乐家在酒吧里弹着在家乡学会的法国小调,小饭馆里有真正的俄国大菜,面包房里可以买到真正的俄国列巴,俄国人在到处散发对优美的西方文明忧伤的怀想。
  上海人也因此染上了古怪的怀乡病,对永远不属于他们的西方文明。从街心花园出来,沿着衡山路走十分钟,可以看到一家栅栏里的私家花园,据说那是上海如今最大的一个私家花园了,那里有美国四十年代流行的美式平房,如今是主人的私人画廊,沿着地砖斑驳的台阶而上,画廊里陈列和出售主人所画的小幅水彩,在上海法国城里的旧洋房,在上海的薄薄的阳光里面,破败而温情。
  有时,主人播放他自己编辑的音乐,那是他的咖啡音乐,下午的音乐。是法国城时代的四十年代的西方音乐。
  晚餐去了锦江饭店,一个老式的大旅店,有不少东西还是上个时代的式样,比如长长的走道里的灯,以及温厚而曛黄的灯光;比如褐色的门以及套房的小回廊;比如楼上餐厅的雕了花的高大护壁板。那是一个有许多桌子的大餐厅,有烫过的发硬的白色桌布,精致的食物放在蓝花的中国瓷碗里,你可以看到上一个时代的人的奢侈。可惜的是,那里的东西一点也不好吃,像1949年以后在上海出生的年轻人心里的老上海一样,徒有其表。而我和那台湾人,不想扫兴地吃了好多,还说不错。
  上海的夜晚常常是有雾的,空气潮湿的,也许是一种特别的诗意,也许是由于大气污染,也许是大城市人口拥挤的关系。法国城没有明亮的路灯,路灯在梧桐树叶里黯淡地照亮着近旁的东西。
  这是连歌里都唱着的、上海法国城的魔法时刻。夜空的暗影里,英式的烟囱上隐约的一个S,那是在白天很容易被忽视的,大露台由于看不到白天的积尘和裂纹,而好像焕然一新,时代和时间被抹去,老旧的小楼里灯光明亮。
  在复兴中路上,有一栋法国人在五十多年前盖的小木楼,如今它的地基已经随着上海的地面下沉而下沉,减去了两级台阶。那个法国人盖了一个简朴的、东方化的法国小楼,在里面做了一些褐色的嵌在墙里的家具,代替桃花心木,它的楼梯舒适而窄小,被漆成了白色。可是不知为什么,法国人很快卖了房子,回法国去了。当时买下了房子的中国人,住了以后的五十年。世事变化,可是那些被嵌在了墙壁里的法式家具,留了下来,还有住在里面的人的习惯:喝加奶的红茶。
  法国城是那么奇怪的一个地方,它一直有某种东西,有生命似的在暗中无声地蠕动着,不能名状,不曾相识,可毫不陌生。
  那个台湾人,很陶醉地问:“法国城遗址是不是有许多东西,好像就在眼前了,可就是看不清。你说这是什么?”
  我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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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普希金像的街角(1)
在岳阳路上的十字路口,有一个小小的街心花园,街心花园的中央,有一座普希金的铜像,那是从前沦落到上海来的白俄竖起来的,不过,在我出生以前,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在1949年逃到外国去了。他们住过的房子,俄式的,还在那里,红色的、有着白漆斑驳的窗子,门楣上还有一百年以前的石头浮雕,半圆的灰色石头上,雕着有藤蔓的叶子和花。
  现在住在这房子里的人,当然是中国人了。一些老人,有时候还会说起他们的故事,说他们中有许多酒鬼,喝啊喝啊,喝了就用罗宋话唱他们的歌,唱着唱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上海冬天的晚上,在淮海路大商店的门廊下,他们就那么嘟囔着睡着了。说他们中的女人,说是什么什么公主,在DDS当舞女的,也卖身,跳舞裙子里,什么也不穿,只要人家为她买一杯酒,就行了。俄国的女人,绿色的眼睛斜斜的,身上像冰山。说起来,上海的租界里,倒像是一个奇怪的俄国城市,餐馆,衣服店,面包房,舞厅,到处都有俄国人,剧院里上演着俄国芭蕾,梧桐树下贴着从彼得堡来的诗人亲自面授正宗俄文的告示。
  那时候,这有普希金雕像的街角,就是法租界的俄国小区的中心。说这故事的人,老了,他们说从前他们管这些俄国人叫罗宋瘪三。他们说:“不要看是外国人,外国人也分三六九等的,外国人要是瘪三起来,比中国穷人还要瘪三不知道多少倍,真正的瘪三。”
  老人的眼睛里;有一种笑意;我想,那应该就叫幸灾乐祸。
  小时候,常在塑像下面玩,仰望那铜像,只看见童年的蓝天下,有一个又尖又高的青铜色的鼻子,忧郁而诗意地指向前方。小时候常常在那里放风筝,有一次风筝落到了普希金的肩膀上,望着这个外国人深深的眼睛,就是不敢去用力拉一拉细细的风筝绳子;大哭着放弃了新风筝回家去。
  因为怕惊动了这个被人打死的人,会有报应。
  在我家和普希金公园的中间,要经过一个街面房子,那里终日响着钢琴声,教琴的,是一个又白又胖、像一座有洋葱味的雪山一样的俄国女人,我常常听着她的琴声走远,可是不知道她在弹什么,那些曲调在一个小孩子听起来,就是阴郁的。
  有时候,趴在高高的、有陈年雨痕的窗子上看着暗暗的屋子里的女人,看到她走过来了,马上就逃开去,逃得飞快,像有鬼赶着一样。
  因为这个雕像,所以我第一个记住的,就是这个外国人。也爱读《金鱼和渔夫》的小书。哥哥学校里读的是俄文,他教我普希金的俄语读法,可是他自己学不会卷舌音,发出来的声音像吃多了安眠药的呆子说话。那时候最好的学校里好像都让学生读俄文,因为那里是列宁十月革命的故乡。那时候,有人唱着苏联歌,唱莫斯科郊外晚上的一个好姑娘,那时候,我家楼下有一个大哥哥和中学里的一个女孩子恋爱了,那女孩子穿着布拉吉在黄昏的大院子里走过,露出了麦色的锁骨,让院子里所有的小女孩都看傻了眼,以后,我们这一代女孩子的理想,就是长大以后,要在一个黄昏穿上露出了锁骨的苏式的布拉吉。
  追究起来,上海是一个挑剔着崇洋的地方。在有比较的时候,从前的年轻人把在上海的俄国人叫做罗宋瘪三。而到了楼下大哥哥的时代,他那穿布拉吉的女朋友,就成了我们的理想。像一个感冒的人,塞了鼻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只好侧面躺着,让上边的鼻孔把鼻涕流到下面的鼻孔里去,就整夜地用一个鼻孔,呼哧呼哧地吸气不已。那时候的上海人,紧紧捉住唯一的外国,那是苏联。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有普希金像的街角(2)
后来,*,将普希金像敲碎推倒了,苏联也没有了,它成了修正主义。
  那时候我长大了。
  有一个时期,我特别喜欢自己冲洗相片,常常和同学结伴到向阳公园去照相。那里有一个最好的背景:蓝色圆顶的东正教堂。数不清有几张照片是以它为背景的,从镜头里面看着蓝天下面褪色的蓝色圆顶,和顶上小小的黄色圆点,真觉得它是那么浪漫那么悲伤的房子。站在上海那不蓝的蓝天下,好像在怀念什么遥远的东西。那时候,我知道那是白俄留下来的房子,他们到了礼拜天,就到这里来,这一小块地方,是他们真正的故乡。他们在这里唱歌,在这里哭,俄国人才有的那种广大温柔的忧郁,就这样子在上海的蓝顶房子上留了下来。
  后来一个时期,我特别喜欢读书,从四面八方弄来的书,大部分是俄苏文学,书中的人,在说话的时候常常夹着法文,在书页的下端,有那些法文的译文。因为俄国人对法国,有种深刻的、像怀乡似的崇拜,就像上海人对租界文化。
  后来,我又长大了一点,喜欢用零花钱和朋友一起在外面吃饭,好像只有坐在外面餐馆的桌子上,才表示我们都长大了。去的那家上海西菜社,在梧桐深深的淮海路上,里面有褐色的火车座,在那里我吃到了罗宋面包和乡下浓汤,一种有番茄沙司、卷心菜、土豆和红肠的俄国汤。餐后还有一道俄式的冰激凌,里面没有一点点冰渣子。听说,那里的大师傅还是小时候从俄国人手里学来的。
  有时候还到岳阳路上去,没有了普希金雕像的街心花园绿树葱葱,路上经过那白俄女人的琴室,里面再也没有她的琴声,没有人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的门上也落满了雨痕。那时的岳阳路,白天几乎看不到行人,在寂静的空缺里,少年时代的我,感到了在俄国民歌里的那种温柔和忧伤。
  那时候,离上海人那么难忘的四十年代的好日子已经远极了,上海人还是不肯喜欢俄式的东西,迷死了租界的人说:“我其实不喜欢俄苏的东西,我喜欢的是上海的租界。”可是,那个留在越来越老的老人嘴里的租界,在我们看起来,就只看到蓝顶的房子和红汤了。那时候不再有白俄女老师教孩子钢琴课,可是走在马路上,还是随时可以听到有孩子在家里的窗前学琴的声音,我不知道这传统和从前这里有那么多钢琴老师的历史,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关系。
  后来*没了,普希金像又重新竖了起来,有一天特地去看它,普希金变矮了,甚至鼻子也不那么尖了,仰望铜像的时候,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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