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会 29（1）
狼谷内外的静寂一直持续着。
秋叔叔就在离我直线距离不足三百米的地方。出了我和松下浩二躺着等死的岩洞，向西走过瀑布下方的溪谷，对岸那片苇滩的山根处，有另一个开口很小、里面却比二十七号密营大得多的岩洞。这就是二十八号密营，秋叔叔、赵阿姨、小玉和整个秋支队都在那里。
公狼堵住我们洞口的那个早上，秋叔叔就将秋支队带进了狼谷。由于黎明前和强林叔叔在分界岭那一侧和日军意外遭遇，秋叔叔冲出重围后只能先去找队伍。他在距二十七号密营不远的一条山沟里找到了秋支队，接着就带着他们，匆匆地赶回来。
但黎明时与他们遭遇的那队日军并没有走，还登上了岭脊线，堵住了那个隐蔽的山口。秋叔叔只好再绕一个大弯，从二十八号密营西北侧的一条秘密小路，匍匐通过了分界岭，进了狼谷。虽然晚了一点，他仍想于天大亮以前率队进入二十七号密营。
队伍走上了二十八号密营前的那一大片苇滩。只要涉过前面的溪水，上一道斜坡，再走二百多米的路，就到二十七号密营了！这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秋叔叔站住了！他在前面不远处的苇丛间，望见了狼！
不是那头已跟脚堵在我们洞口的公狼。秋叔叔望见的是黎明时我去瀑布下的溪谷里打水时见过的母狼，以及站在它身后的四条小狼。它们出现在前面苇滩里，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并且摆出了架势，要和游击队拼死一搏！
秋叔叔当然不会怕这一大四小五条狼，但只要一声枪响，一声狼嗥，就会打破狼谷内外的静寂，引来狼群，黎明时和他遭遇的那一队日军就会根据枪声和狼群奔涌的方向发现我军的位置！
秋叔叔让全队在苇丛里就地卧倒，不让母狼和小狼再看到他们，以为这样过会儿它们就会自动走开，为他和他的队伍让开去路。
他错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半小时后母狼和小狼仍隔着二十多米的苇滩，警觉地、虎视眈眈地和游击队对峙着，既不退让，也不主动发起攻击！
天大亮了。黎明前弥漫在谷内和分界岭上的薄雾散去，人的视野变得开阔而清晰。秋叔叔到底明白这一小群狼是跟他们上了，如果他不先带着队伍离开，母狼和小狼是不会先走的。到目前为止这几条狼还没叫一声，再对峙下去他就很难相信它们不会突然嗥叫起来，为游击队召来狼群和分界岭上的日军！
秋叔叔命令全队就地转移，进入他们身后的二十八号密营，与已被他提前安置在这里的赵阿姨、小玉和两名重伤员相聚。他本不想于退入狼谷之初就把这个与二十七号密营近在咫尺的岩洞暴露给大家，想将它留到最危急的时刻再用。可眼下出于不得已他还是带着队伍进来了。
秋叔叔没打算在这里久呆下去，他在洞口布置了一个望哨，密切关注洞外苇滩里的狼。直到天黑，苇滩上的母狼和小狼不但没走，反而仍旧警觉地挡在那里，一刻也没松懈过！秋叔叔不知道母狼和小狼不走的真正原因是狼巢就在苇滩深处，那儿就是它们的家。他来狼谷为全队设置密营时苇滩里还没有狼和狼巢，现在却有了！
母狼和小狼还一直盯着他们藏身的那个地形隐秘的洞口。秋叔叔曾想过派人摸出洞用匕首解决掉它们，可最后还是放弃了——这时他越来越焦急地想到被他单独留在二十七号密营里的我，而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担心杀死这些狼时会让它们凄厉地嗥叫起来。二十七号密营和二十八号密营近在咫尺，狼群或者日本人一来，我们会同时陷入可怕的围困之中！ 。 想看书来
音乐会 29（2）
一夜过去了，母狼和小狼还是没有走。秋叔叔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几条狼，它们像是一步也不打算挪动了！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秋叔叔心急如焚。我猜此刻他一定在想若是母狼和小狼一直呆着不走他该怎么办……不，我想他一定不让自己相信这个，对他来说母狼一直呆下去不走是极难理解的，他只有昏了头才会相信这个。不过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天亮不久，他就从二十七号密营下方的山林中隐约听到了人和狼的叫喊，接着就是那两声击碎了狼谷内外静寂的枪响！秋叔叔这时想到我和松下浩二那边一定出事了，不管洞外苇滩里还有没有狼，他大喊一声就带着人冲出洞口，急急向二十七号密营方向奔来！急切中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一直在苇滩里挡住他们去路的母狼和小狼这时已经不见了。他带人涉过溪水，拼命爬上山坡。却又站住了！前面山林间，狼群大举袭来时卷起的风声，连同那万千鼓面被擂响一般狂野的蹄音，已经在山上山下响彻起来！
仓皇中秋叔叔只来得及带人退回到二十八号密营，狼群就到了，洪水一般在山林间泛滥开来，封锁了我和松下浩二的洞口也封锁了他们那个岩洞！秋叔叔的心从这时起就乱了！自从前天夜里他决定将松下浩二作为战俘留下来，随后又匆匆决定由我看管他、并且单独将我们俩放进了一个山洞，他就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有过了那两声枪响，他心中原有的怀疑已完全变成了惊恐和自责。他是这么理解那两枪的：不是俘虏夺过我的枪打死了我，就是我击毙了他！如果是后者，他相信我当然是出于不得已！不，在秋叔叔心里，我一直是个病弱的女孩子，于是他这时就更有理由觉得，随着那两声枪响死去的是我而不是那个叫松下浩二的日本俘虏！
可这时他已经什么都不能为我做了。秋叔叔在最初的震动、懊恼、悔恨之后，命令自己恢复镇静。他暗暗希望他听错了，二十七号密营下方林间的枪声并不存在；他还希望就是真的响过那两枪，被击中或者击毙的人也不会是我。秋叔叔焦灼万分，但他只能等待。他也坚信狼群会走的，找不到食物或者狼谷内外哪儿再响起枪声，它们就会像来时那样山呼海啸般离去，那时他就能带人去寻找、解救被他昏了头放进二十七号密营的英子了！他要将我带回到二十八号密营，和赵阿姨和小玉在一起，和他以及整个秋支队在一起，再也不分开。至于那个日本俘虏，他已经想不到他了！
但是狼群没有很快离去。随着时光移转，它们还在二十七、二十八号密营外的广大山林中盘踞下来，不走了。我在二十七号密营里感觉到的事情他心里也感觉到了：狼群不走是因为狼谷内外一片沉寂，游击队和日本人的战争突然停止了。游击队不开枪的原因他是知道的，逼上分界岭将狼谷团团包围起来的日本人为什么也不开枪？日子一天天过去，枪声一直没有从分界岭上响起，秋叔叔简直什么也搞不懂了：三个月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中井弘一不想在规定时间内彻底消灭格节游击队了吗？他睡着了吗？
中井弘一没有睡着。但他已没有权力指挥分界岭上的日军了！由于三个月内没能彻底“剿灭”格节游击队，中井弘一被佳木斯日军司令田圆直木报请关东军司令官解除了职务。一名叫河原信行的日军大佐被派到了格节战场，代替中井弘一。于是，在中井离职、河原到任这段时间里，狼谷内外的战争突然停止了！
音乐会 29（3）
至于中井弘一的下场，第二年春天我们听到一个消息：接到停职谢罪命令的当天，这个不得不承认被游击队打败的老鬼子，就在自己的野战指挥所切腹自杀了！为我们带来这个消息的人还说：中井弘一自杀时悲愤填膺，连切腹的方式据说也是正宗“武士道”式的：他先是面朝东方跪下，用军刀在小腹处用力横切一刀，再自下而上朝胸口处竖拉一刀！这个杀人魔王、死有余辜的刽子手知道完成这套仪式后还不会马上死，自杀前还特别命令自己的马弁，待他切腹后一刀砍掉自己的头，免得他痛苦太久。一直守在他身边的马弁这时就果真给了他一刀，于是中井弘一的头，就咕噜噜地从野战帐篷滚进了外面的一个水坑，鼻子眼里都沾满了泥！
中井弘一这一页就这样翻过去了……接下来我们与之浴血搏斗的，就是新上任的格节日军最高司令官河原信行了。在我的记忆里，河原信行就凶狠残忍刚愎自用而言比中井弘一有过之而无不及，论起内心歹毒和阴险狡诈，中井弘一更是没法和这个新来的日酋相提并论。我们等到的，是一个比中井弘一更无人性且更有心计的敌人！
河原信行迟迟没有从旅顺的关东军司令部来到格节，围在狼谷四周的八千名日军的枪声就一直沉寂着，狼群对我们的围困也就一直没有结束，秋叔叔终于陷入了完全的绝望！
人的感觉在某一个时刻总会发生变化，那个时刻对他的心灵来说就成了一个关键的分水岭。最初一些日子，由于他对狼群很快离去一直心存希望，虽然为我的生死存亡担心，他却依然坚定地让自己相信我还活着，并且能一直活到狼群离去，他带人将我救出来，此外他不愿相信任何别的事情！在那些狼群日夜奔走肆虐的日子里，秋叔叔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躲进岩洞深处团团转圈，内心饱受着痛苦的煎熬，却从不允许身边的人包括赵阿姨说出一句和他的信心相反的话。受狼群围困的日子越长，秋叔叔的信心就越变得偏执。他不能不让自己栩栩如生地想象我还活着，那一小口袋黄豆和我听他的话于天亮前打回的一锅水就放在我身边，至于二十七号密营洞口的荆棘丛，他对它更有信心 （ 只要我自己不走出去，狼绝对发现不了荆棘丛后面的山洞 ），不然无论白天黑夜，只要他一闭眼，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的死——秋叔叔不能让自己看到后面这个场景，一想到我可能已经死掉，或者正在另一个与他相距不远的阴冷的山洞里被围困至死，他就要疯狂！
秋叔叔的神志迷乱了。这是一种由他陷入的巨大的痛苦、悔恨和愤怒导致的迷乱，他迷乱了却不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