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望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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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望故乡-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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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安眠药粉,然后才离去。到这时女儿已搞得筋疲力尽;甘特自己也是耗尽了力气,加上早先得过两三次关节风湿病,饱受痛苦,身体已经折磨得大不如从前了。
  这次,他在黑夜里醒来,躺在床上被痛楚和恐怖折磨着,他整个右半身剧痛难忍,瘫痪一般,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过。他又痛又怕,嘴里交替诅咒和央求上帝。一连几天,医生和护士在他身上尽了最大的努力,希望他的关节炎不致影响心脏。这种风湿性的关节炎使他浑身的骨头都拗扭、弯曲起来。他稍微好一点可以走动了,便在海伦的看护下坐了火车到温泉去疗养。女儿像疯了一样把所有帮忙照料的人都撵走,自己全身心地、每日每时地悉心照应他。他们一去6个星期——偶尔寄张明信片或是一封信来,描写那儿的旅馆生活、硫磺浴、残疾的病人,或是那些富得流油的阶层的人们怎样享乐。这些消息都为尤金的视野增添了丰富的色彩,等到他们回家来时,甘特又可以走动了,两腿里的风湿炎已被药物煎干,但右手的骨节却更突出,变得僵硬起来,拳头都捏不拢,只能永远残废了。他的行为举止不知怎的有所改变了,眼光里成天闪动着惊恐的神色。
  但是,甘特和他女儿的结合却更加完善。甘特一知半解地明白,眼前就是一条通向死亡的道路,路上只有痛苦与恐怖伴随他。但这其中,当他一度巨大无比的臂力逐渐消减、麻痹以致破灭之时,只有她在寸步不离地与他相伴,和他紧紧地在一起,使他们的父女之情超越了生命、超越了死亡、超过所有的记忆。
  “要不是这个女儿我早就没命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说起这话,“她救了我的命,要没有她我跟本没法活。”他一遍又一遍地夸耀她多么忠心,吹嘘他们这趟疗养花了多少钱,旅馆怎么舒适,见了多少富人,等等。
  渐渐地,海伦人品好、对她父亲忠心的说法就四处传开了,大家都知道了甘特非靠这个女儿不行,这一来,伊丽莎的嘴,撅得越来越高了,经常一个人闷声不响地,有时独自对着滚热的油锅里偷偷滴几滴眼泪,粗红的鼻子底下有时也勉强挤出一丝苦痛、伤心的微笑。
  “我要让他们看看,”她流着眼泪自言自语,“我一定要让他们看看。”一边若有所思地说着,一边使劲地搓着左手背上这一年出现的一块痒痒的红疤。
  又过了一年冬天,她也到温泉镇去了。路上他们在孟菲斯市停了一两天:史迪夫在那里的一家油漆店里打工。他带了弟弟去城里转转,走不到几步见了酒吧就赶快溜进去,又赶快地溜出来,让尤金一个人待在外面,说是到“里头去找一个朋友”——尤金看得出,那个“朋友”总是让他走起路来摇摆得更厉害。
  他们在朦胧的睡意中跨过大河。夜晚他从车窗里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茅屋在阿肯色州惨淡的田野上暗暗闪现。

《天使望故乡》 第十三节(4)
伊丽莎把他送到温泉镇的一个公立学校去上学。他投身于这个新奇世界,深深地埋了进去——学得非常出色,很快赢得了年轻女教师的喜欢,但班上那些小坏蛋却非常欺生,让他这个外来人吃了不少苦。在头一个月里,他因为不懂这些人的规矩,受够了他们的欺负。
  伊丽莎每天都到温泉去泡硫磺浴。有时他也跟着去,跟妈妈分开后便有一种陶醉的独立感。他走进男浴室,在一间阴凉的屋子里*衣服,然后走进另一间很热的屋子,里面是一排排的睡椅。他把自己关进木制的蒸气间,在里面就觉得身上直出汗,一会儿就溶化成脚边的一滩水。爬出来后觉得两腿直抖,又被一个挂着笑脸的黑人壮汉把他的身子在大浴盆里翻来覆去、搓捏一气,浑身舒坦极了。完了他懒洋洋地躺在一张睡椅上,从里到外觉着神清气爽,为自己在男人的世界中体味到了真正男子汉的气概而无比自豪。人们一个个躺在榻上交谈,或者挺着圆鼓鼓的肚皮隔着睡椅高谈阔论着;或是腆着隆起的肚子晃来晃去,只在腰间扎着一条浴巾——这些蜡黄皮肤的南方人,拖着懒洋洋的口音;这些鼓眼泡的酒鬼、紫檀色皮肤的赌棍和被打下台了的老拳击手。他喜欢这里的蒸气味和人身上的汗味。
  后来,伊丽莎派他去叫卖《星期六晚邮报》。
  “放了学干一点轻松的事对你没什么害处。”她说。他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报刊袋子步出门时,她在后面跟上一句,“打起精神,孩子!打起精神来!把背伸直,挺起来。让人家看看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了。”她又在他口袋里塞满一大叠卡片,上面印的是:
  你夏日最好的选择:迪斯兰
  美丽的阿特蒙市
  美国的瑞典之城
  房价合理——过往旅客 长期赁居?一概欢迎
  请径与伊丽莎·甘特接洽
  “孩子,要想过好日子,你就得帮我多拉点生意来。”她老调重弹,撅着嘴,两唇微颤着挤出点欢笑,这让他深深难过,因为这明摆着是为已经很明白的虚伪打掩护。
  后来他看到了自己在伊丽莎的世界里是怎样的一个粗鄙的角色——也真使他无地自容——打起了精神、腰身笔直、胸脯挺起,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有本事的人”,一面逢人就自我介绍,掏出一张卡片来宣传阿特蒙和“迪斯兰”客栈的美妙之处,为了“多拉点生意”,平时在交际场合一有机会就开口,决不放松。他母亲不知在什么地方早已学会了一整套的行业术语,平常总是洋洋自得地把这些术语挂在嘴上——什么“观光客”啦、“招徕生意”啦,都是她挂在口边津津乐道的。他最讨厌这些行话,他跟甘特一样,说不出地讨厌把家里桌上的面包和自家的房间拿去赚钱,去租给房客、陌生人、来自外部世界的什么朋友;或是租给那些病痛、疲劳、孤独、潦倒、险恶、*和愚昧的人。
  就这样,他失落在那辽远的奥萨克高原,只是沿着中央大道往前走,往前走,自己也不知目的何在,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峰。在他的幻想中,这些山峰就是乐园的边界了。一步跨过去就有永生永世享受不尽的乐趣,他畅饮地下冒出来的泉水,希望能把自己这一身污浊洗净,永无止境地去探求神奇的泉源或钻入滋润的膏土,去找到神水可以清除血管里每一滴污血、焙干身体里所有的癌细胞、剜去毒瘤、揭去疮疤,连根铲掉一切染了疾病的肮脏纤维,还他一个完完美美的凡胎肉身。

《天使望故乡》 第十三节(5)
他数小时地盯着豪华旅馆门前的入口看,瞪目凝视着阳台上闲坐的女客们的大腿,观察那些前来消闲度假的大人物们,心中像被刀扎了似的,想起还真有詹伯士和菲立浦斯式的人物,还真有社会小说家书中的人物,过着神仙般的生活,编织着他们的故事。他真心实意地敬佩这些小说了不起的气魄,尤其对于英国出的这些书的气魄,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些书中的人物也谈情说爱,但与常人不同,他们谈得高雅;他们说出的话含蓄而细腻;就连他们激情迸发的时候,也没有半点的粗俗淫邪或是贪得无厌——这种人身上就没有凡夫俗子的龌龊思想和*邪念。他眼睛盯着骑马女士秀美的大腿,看着她们很好看地将腿叉开来夹住坐骑,身下是马身上发出来的强烈而好闻的气味,不由心里胡思乱想,那雄伟的马背温暖起伏的颤动会不会使她们兴奋,不知她们爱起来是什么样子。书里所形容的这些人的高贵典雅的言谈举止简直把他唬住了:他所见的男女人物连吊膀子都是戴着手套、温文尔雅地进行的。这样想着,他满心羞愧,自己是如此下流——他为这些书中人物想象的谈情说爱超越了一切自然规律,所有禽兽和常人所追求的快乐,他们只消指头一触、眼睛一闪、说话的音调一变,就可以丝毫无染地达到。
  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看见这个遥远陌生的孩子那漠无表情的面孔——他童年的卷发已经剪短更显得脸庞异样,便掏出钱买他一份杂志,还多给他好几倍的钱,好像做错了事而内心自责,要花点钱来赎罪似的。
  他看着餐馆橱窗里养肥的鱼游来游去——鳗鱼像蛇一般蜷伏着、白肚的鲑鱼尾巴一甩沉下水去,心想里面不知有多少山珍海味精美可口的食品。
  钓鱼的游客从远处河岸驾着马车回来,满载新鲜活跳的大鱼,令他不由地遐想不知何年何日他也可以去见识那条河。所有在他身边的事物,近在咫尺,却无法去探究,这都更加强了他的欲望和渴求。
  后来,他跟着伊丽莎再次到佛罗里达州的海滨沙滩,他漫步在圣奥古斯丁城古老的小巷子,奔跑在德托纳硬邦邦的海滩上,或走遍棕榈滩豪华饭店门前的绿草地,四处搜寻树上跌落下来的椰子,因为伊丽莎要带回去做纪念品。他背着满满一麻布口袋的椰子,在“皇家黄蝴蝶”和“浪花”等旅馆华丽的走廊里来回走着,成了众矢之的。上自贵宾下至黑奴都拿他做讥笑和呵斥的对象。有时他走在棕榈树荫底下那条横跨半岛的广阔的走道上,就瞥见女士们丝一样光滑的裸腿以及男士们晒得紫铜色的坚实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温暖迷人的散沙里,或者看到他们跃进滚滚而来的海浪,卷入碧蓝无垠的大海。从小时候见到父亲带回的贝壳时,大海就一直撞击他的脑海,他这个生长在深山中的孩子向往着而直到今天才真的见到海。阳光透过棕榈叶洒在地上,公主王侯们舒舒服服地坐在轮车上由佣人推着在平稳的走道上经过;在隔栏的酒吧间里电风扇嗡嗡作响,男客们举起高脚玻璃杯喝冰冻的酒。
  有一回他们来到杰克逊维尔布,在那里离佩蒂和格利里的家不远的地方住了几个礼拜。他跟一个哈佛毕业的跛子念书,还跟这位老师去吃过一顿自助餐,老师喝啤酒吃比萨饼。伊丽莎带着他要离开的时候,跟老师争辩说学费太贵,那个跛子耸耸肩膀,只有接受她给多少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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