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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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几个字-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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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有一天,我看着张容作业簿上歪斜别扭的字迹,忽然感慨丛生,便问他:“你不喜欢写字,我知道;可是你要想想,把字写整齐是一种长期的自我训练,字写工整了,均衡感、秩序感、规律感、美感都跟着建立起来了。你是不是偶尔也要想想将来要做什么?是不是也就需要从小训练训练这些感受形式呢?”
  “我当然知道将来要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一个‘达人’。”
  “那太好了。你要做‘乐高达人’、还是‘汽车设计达人’、还是‘建筑达人’都可以,但是要能干这些事,总要会画设计图罢?要能画设计图,还是得手眼协调得好罢?(以下反正都是教训人的废话,作者自行删去一千字)是不是还要好好写几个字来看看呢?”
  “不用那么复杂吧?”
  “你不是要做‘达人’吗?”
  “对呀!太上隐者的‘答人’,你不是会背吗?”他说,表情非常认真。
  据说有唐一代,在终南山修道不仕的真隐者没有几个,但是太上隐者算是一个,因为他连真实的姓名都没有传下来。那首《答人》诗是这样的: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张容认为如果能够不用上学,天天这样睡大头觉,生活就实在太幸福了。这一天我认识了他的另一个自我:“答人”。的确,那是一只玻ё叛劬此剖诸男」诽伞
  “不要吵他,”我叹口气,扔下那本鬼画符的作业簿,悄声说,“能像‘答人’这样幸福不容易。”
  “是我弹琴给他听,他才睡着的。”妹妹说。
  

27。留名
金埴,字苑孙,号鳏鳏子,浙江山阴人。他的祖上是明代仕宦之家,父亲还干过山东知县。金埴自己也是一位诗人,功名不遂,终其一生不过就是个秀才,以馆幕谋生,十分潦倒。但是从他所留下来的笔记《巾箱说》、《不下带编》可以见出,他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最足以称道的,是曾经应仇兆鳌之请,为仇氏所著的《杜诗详注》做过文字声韵方面的校订工作。而所谓落寞以终,并非主观上多么侘傺不堪,反而有一种惹人惋惜的恬然。
  由于先父在日常读《杜诗》,也总是注意跟杜诗流传相关的故实,我还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一日父子俩说起仇兆鳌注杜诗的点点滴滴,提到了这位连“挂名共同著作”的待遇都混不上的诗人,我带着些讪笑的口吻,说金埴“老不得意,动辄抬出笺注杜诗的功德来说道,像是老太太数落家藏小古董。”先父却从另一个角度对我说:“能够埋头在杜诗里做些小活儿,这样的人,也算‘立言’了,有些及身可享的功德也未必能比得的。”
  承这几句庭训,我对“埋名”二字有了不同的体会——早年从小说里见“隐姓埋名”,总觉得那是“侠士高人干些劫富济贫的勾当”所必须的掩护;要不,就是行止之间刻意放空身段,以免徒惹招摇之讥。可从未想过心怀坎壈、际遇蹭蹬,却能埋头在俗见的功利之外,为值得流传的文字做些有益于后世读者的服务——而且决计不会分润到任何名声。
  在已经成年之后才能体会这种跟基本人格有关的道理,我自己是觉得太迟了的。总想:不论是不是出于悟性之浅,或者是出于根器之浊,自己不论做什么,居然总要经过一再反思,才能洗涤干净那种“留名”的迷思,相对于做任何事都能够勉力为之、义无反顾、不计较世人明白与否,而又能够做得安然坦然,自己的境界就实在浅陋难堪、也往往自生烦恼了!
  我的孩子入学之后,面对各式各样的考试和评比,其情可以想见:一群才开蒙的娃娃,个个儿奋勇当先,似乎非争胜不足以自安。于是,我的不安就更大了:他们在人格发展上是不是一方面能够重视荣誉,一方面又能够轻视虚名呢?这种关键性的矛盾如果在立跟脚之处没有通明的认识,日后往往不落浅妄、即入虚矫,他们人生就十分辛苦了。
  最近恰好遇上这么个题目。太阳系行星的认定,有了新的标准。国际天文学会投票定案:冥王星从此除名,另以“侏儒行星”呼之。此举令张容十分不满,他再三再四地跟我抱怨:这样做是不对的;投票不能决定“冥王星算不算”行星。我在前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分别问了他六次:为什么他那么相信冥王星必须“算是”一颗行星?既然投票行为不能决定客观事实,我们只能说,这样的投票所定义(或修正)的是人类的知识,所呈现的是人类认知的限制,于冥王星并无影响。我这当然也是老掉牙的调和之论,没什么深义。
  张容却坚持:“名称是很重要的。如果说定义是人下的,可以投票就改变了,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再投一次票说冥王星的体积刚刚好就是最小的行星的标准呢?”
  我差一点开玩笑说:“你一定是受了台湾人对“修宪”的热中和执迷的影响,进一步影响了你对客观知识的判准。”
  但是他说得坚定极了:“我也觉得冥王星很小,没什么了不起,可是行星这个‘名’应该是有标准的。标准怎么可以说改就改呢?”
  我不懂天文物理,所学不足以教之,只好一再去请教我的朋友孙维新教授。但是我很庆幸我的孩子重视的不是行星之名,而是形成一个“名”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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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棋
孩子喜欢跟我下棋,但是不喜欢输,更不喜欢看出来我让他赢。所以跟孩子下棋,不需要有过人的棋力,但是一定得有过于棋力的智慧。我总觉得尽全力布局斗阵,并且在最后一刻弄得满盘皆输,其中机关简直称得上是一门艺术。
  在旅行之中,遇到了长途飞行或者长途车程,很难以窗外美丽自然景观让孩子们感受百无聊赖之趣,这个时候,往往需要借助于一方小小的铁棋盘、三十二颗小小的铁棋子——慢着,我并不是在跟孩子下棋,而是在重温年幼之时跟父亲手谈的景象。往往是在晚饭过后,父亲手里还握着个马克杯,里头是餐桌上喝剩的半杯高粱。总是他吆喝:“怎么样,走一盘儿罢?”
  我的父亲总是自称“下的是一手臭棋”,但是就我记忆所及,除了初学的半年多我几乎每战必胜之外,往后近三十年间,哪怕是每每借助于李天华的象棋残谱,苦事研习,往往还是在转瞬之间被杀得大败,我好像没有赢过他一盘。等我自己开始跟孩子下棋之后,才发现就连我先前的胜利都可以说是偷来的。
  父亲总仿佛在带着我下棋的时候,说些另有怀抱的废话。比方说,在强调“仕相全”之重要性的时候,会插上这么一段:“士也好、仕也好,都是读了书就去当官儿,官儿当到顶,不过就是个宰相。可是你看,在棋盘上,士就走五个点儿,一步踏不出宫门;相就走七个点儿,永远过不了河。这是真可怜。”再比方说,一旦说起了用兵、用卒,忽地就会岔出棋盘外头去:“你看,这小卒子,一头朝前拱,拱一步就后悔一步,又少了一步回头的机会。”甚至说到了车、马、炮,也时常把玩着马克杯,摇头晃脑地说:“这些马夫、车夫、炮夫都是技术人员,到了乱世,技术人员就比读书人要显本事了——你看,哪一个不是横冲直撞、活蹦乱跳的?”
  一晃眼四十年过去,我跟张容下棋的时候居然也很自然地会说些棋局、人生,甚至一时兴起,联想起什么人际斗争的机关,也会喋喋不休地说上一大套,仿佛我的父亲再一次借着我的嘴在跟我的儿子发表一番世事沧桑的感慨。有一回,张容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大道理似的跟我说:“你知道吗?我发现棋盘上有一步棋永远不会走。”
  “哪一步?”
  “就是‘将军’!”张容说,“不管是‘将’死老帅还是老将,说将死就将死了,可是从来没有真地走过——所以老帅和老将其实是永远不会死的。”
  “这很有意思!”我喃喃念了几回,心想,我还从来没这样想过呢,便接着说,“的确是这样啊——想想看,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下过象棋?这个世界上,又一共下出过多少盘象棋?每一盘棋的目的,就是‘将’死一个老帅、或者一个老将,可是,居然从来没有一个老帅老将被真地吃过。”我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在重复孩子的话语。而且一连说了好几遍。
  最后,张容像是再也忍不住了,说:“你下棋的时候话实在很多。”
  “我知道。”我点点头,心想,我爸就是这样,你将来也可能变成这样的。
   。。

29。帅
我在瑞典汉学家林西莉的《汉字的故事》里读到关于“獸(兽)”这个字的解释的时候,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字形左侧就是一个弹弓——中间是一条细长的皮索,两头系着圆形、大约等重的石球(“單”这个字上方的两个“口”)。尤其是从一张表现石器时代人类猎鹿情景的绘图里,我们得以清楚地发现:先民如何甩抛掷索石、绊倒奔踶突窜的猎物。林西莉对于“单”(索石弹弓)的发现,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上文字学课的情形。
  黑板上写着“率”、“帅”两个字,解释中国字里同音通假的原理。其他的细节我大都忘了,就记得当教授用许慎《说文》里的文字说明“率”的意义之际,好像忽然之间为我擦去了蒙覆在中国文字上的尘垢。我们今天在许多语词中发现“率”这个字的功能和意义,像“带领”、“劝导”、“遵行”、“楷模”、“坦白”、“放纵”、“轻易”等等,但是回到许慎那里,这个字原来就是“一张两头有竿柄的捕鸟的网子”。教授说,但是并没有写在黑板上:“‘率,捕鸟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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