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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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兽志-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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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又想抢去解剖?我心里一阵恶心,说,没有。
  
  他说你少骗我,快点把他送走不要和穷途兽打交道。
  
  你管我!我突然爆发,我说你是贵族,是教授,不是我们这样的下等生物,你当然高高在上沾沾自喜你其实什么都不懂。
  
  说完,挂电话。
  
  钟越问我,谁的电话。
  
  我说,讨厌的人。
  
  我导师,我认识他八年,倒霉八年,他自以为是刚愎自用阴险狡诈自私自利我受够他!
  
  永安的人说到兽,认识兽,看兽的故事,解剖兽或者研究他们,但他们没有人知道自己过怎样的生活,自己过着兽也不如的生活,在这个城市中,自杀者每天都有,意外死亡的人更多,快乐的人多,绝望的人更多,但穷途兽,他们从贫瘠遥远的地方来,在永安,和劳改学校的孩子打成一片,面容丑陋而身材矮小被人耻笑,但他们说,过得快乐。
  
  其余的人,你们若知,是多么可耻。
  
  我着手写穷途兽的故事,关于他们的迁徙,开着两辆大卡车,开过尘土飞扬的土地,穷途兽吃得多——但钟越常常只吃我的剩饭,他说,我已经给你添够多麻烦,不好意思再多吃,我给他买蛋糕回来,他也让我先吃,说自己不爱吃——常常都觉得饥饿。钟越说,有一头饥饿的穷途兽活生生吃掉了他自己,在经过另一座现在早已经破灭的城市途中,他从右手开始然后是左手,突然发了狂,谁也无法阻止他,城市中的人冷漠看他们,无人帮助——我问他说,你们可恨那些人类。
  
  他说,不,那是他自己的命。
  
  ——虽然如此,老天有眼,他说的城市已经在数年前毁灭,城市中突然爆发了瘟疫,无数的人比赛似的自杀,终于变成了一座空城。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钟越,他却叹气,他说,真可怜,那是一座很快乐的城市。
  
  我把这个故事写进我的小说,写那个吃掉自己的穷途兽,他经过那座城市,爱上了一个人类的姑娘,但她不给他任何食物,于是他在她面前吃掉了自己,留下自己的心脏给姑娘。
  
  我给钟越讲这个故事,我说,你喜欢吗。
  
  他笑,像一个长辈,他说,你是小说家。
  
  小说家不负责任,只会编造,只会编造已经知道的剧情,对于生活的本来面目,一无所知。
  
  我知。
  
  很多年前,我逃开实验室,变成小说家,写了很长一段时间言情小说,我导师打电话骂我,他说你写的什么东西,都被人写了五百次不止,我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局,真让人呕吐——虽然如此,却大卖,我用得来的钱买了我的公寓,甚至到现在还吃那些利息过日子。
  
  后来有一天,我自己也难以忍受,于是开始写兽的故事,但兽的故事没人看,倒是我在市报上写的饮食专栏办得风风火火,责任编辑催我快去找哪里有好吃的东西,他说,你的专栏办得很好,我下个月就给你涨稿费。
  
  但没有人知道兽的故事,兽的故事都是悲伤。
  
  我过得很好。自一个人生活以后,没有这么好过。我问钟越,我写完你们的故事,你会不会走?脸上必然都是期待。
  
  钟越就笑,他说,我自然是会走的,你没去过七十二中,那里的孩子没有父母也没有人去爱,他们想我回去,我要回去教他们唱歌,到时候你可以来看我们,坐六七六路公交车来,我骑自行车来站上接你,我们星期一开大会有全校大合唱,很好听,周围的农民都会来看
  
  ——说的时候,很骄傲,他把他的头发拿到胸前来玩,一直拖到小腹,我说,你的头发长了不少,他说,是啊,在你这里,我吃得很好,所以头发长得快。
  
  他做饭手艺一流,连衣服也熨得不同凡响,我有些伤感,我说,你走了以后,我怎么办,他再笑,他说,你像我小女儿。
  
  他的幼女死在家乡,东方遥远的小村庄,他说她非常漂亮,虽然还是小兽,但鼻尖上的骨头已经闪闪发光。然后,叹口气。
  
  他说你快乐吗。
  
  我说,是的。
  
  但噩梦不断,夜晚梦见各种各样的死法,我看见年幼时候的自己,或者把自己吊死,或者割掉自己的嘴唇,有时候又梦见我的母亲,她给我讲兽的故事,她说,这些故事都是真的,但你听了,就忘记吧。有时候又梦见我老师,他给我讲第二堂课,点我起来回答问题,他问的问题是我母亲讲给我听过的,于是我对答如流,他就脸上发光,当场说,你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转眼却看见他骂我:你这个没出息的,你写的小说我一看就想吐——哭哭笑笑,猛然惊醒。
  
  我每日从未如此饱足过,钟越变着花样做出美味可口的饭菜,但却从未觉得如此饥饿,常常觉得内心空洞无比,夜里哭醒,他就来劝我,他说,你不要担心,会过去,你会过快乐的生活。
  
  但我觉得恐惧,我不知什么是快乐,我已经多年不知什么是快乐。
  
  我喝酒,但不醉,抽烟,就觉得想吐,和钟越在阳台上说话,说两句他给我吃小点心,他说多吃点——他吃得多,我也就吃得多。
  
  但觉得空洞,觉得恐惧。莫名其妙,噩梦不断。
  
  我导师又打过一次电话给我,他说,你是不是还养着那只穷途兽。
  
  我说我根本就没养过你别神经质。
  
  我说你不要打扰我的生活我过得很好再也没有这么好过每天都很快乐生活已经没有不如意的地方我变得健康了你可不可以滚远点。
  
  他沉默,终于说,是谁让你不快乐,是我吗。
  
  我骂他,你明知故问。
  
  挂电话。
  
  也不知道是我挂,还是他挂。
  
  穷途兽的故事就要写完,钟越每天做更多东西给我吃,有时候我给他梳头发,他用大齿的木梳,梳下去三千长,一根也不断,我说,你的头发真好。
  
  钟越笑了一笑,他说,好什么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我说,你不是很快乐吗。
  
  他说,我快乐,但是别人不快乐呀。
  
  我说你真是悲天悯人。
  
  他沉默,又问我,你快乐吗。
  
  快乐啊。我说。真的。
  
  好。他说。
  
  那天晚上我心血来潮,又去海豚酒吧喝酒——只是想念有些老朋友,喝多少倒无所谓。我同钟越说,我去喝酒。
  
  他说好的,记得早点回来。
  
  我说知道的,我去玩一下就回来,十二点以前。
  
  他伸手,摸我头发,他的指甲又尖又硬,划过我头皮,一阵发麻,我看着他文弱甚至有些迂腐的脸,寒从脚起,我母亲早就说过,兽就是兽,怎样,还是不是人的。
  
  在海豚酒吧,依然想到这个意象,我想到他的手,或者说,是兽的爪,还有他脚上的蹼——我无意见过。他抓烂过我一个沙发靠垫,当然,是无意。
  
  但他是我所驯养。他是穷途兽。
  
  模模糊糊,又听到身边的人提到死去的评论家,有一个人说,那小子谁知道是怎么死的,死之前给我打电话,高兴得很,说他驯养了一头兽。后来又哭哭啼啼,说他的兽走了。
  
  有人不屑,说那小子吃多了药幻觉吧,他有本事带来看看,我们这里不是有专门写兽的故事的嘛。
  
  于是推我——问我说,是不是有一种兽,叫做穷途兽?
  
  我说,是啊,我也有一只。
  
  说完,一惊,想,完了完了,果然不能喝酒,一喝酒,就乱说话。
  
  哦?那人很惊喜,他说你也有?那个评论家说,他的兽叫做钟越,你的呢?
  
  我猛然寒毛倒竖——驯养钟越一个星期以后,评论家死了。
  
  回家,上电梯,按门铃,手发抖,但没人。
  
  我用钥匙开了三次,终于打开门,叫他:钟越?钟越?
  
  没人。
  
  我的兽,走了。
  
  我心中空荡荡,他来时我是一个人,他走了我也一个人,但不对,我空荡荡,走路也能撞墙,坐在沙发上,发呆。
  
  我一个人,傻傻,笑了起来。没有预期中的悲伤或者绝望,觉得很快乐。一个人,傻笑起来。
  
  我想到许多甜美回忆,我和小虫在海豚酒吧,两个人,喝翻一桌十五人的壮举,还有有一年我们去郊外野营,他带三个女朋友争风吃醋好笑得要死,甚至想到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我妈妈做蜂蜜蛋糕给我吃,她其实很笨,做得不好吃,但不许我说不好吃,从那时候起,我学会什么是拍马屁。后来就拍我导师马屁,他说我聪明,我就聪明给他看,次次考试都是A,本科还没毕业,就进他实验室,他带我出去开会,介绍我给别人:这个是我得意门生。
  
  但猛然,觉得痛。无来由,一阵阵剧痛,把我惊醒,低头看,吓得忙把刀丢掉——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支离破碎,割破我手腕——血流了一会,又凝结。
  
  我看了一会,居然依然觉得好笑——不觉得恐惧,只是觉得好笑,打电话给一个不太熟悉的朋友,说,我讲个笑话给你听——于是笑着笑着,把这个事情给她说了,那边吓得半死,说,你怎么了,你疯了?
  
  我挂掉电话。
  
  但电话又响,接起来,是我导师,他说,你快来我实验室!
  
  我说,我不来,我过得好得很,为什么要来你那个讨厌地方。
  
  他声音无比惊恐,从未如此,甚至隐隐颤抖,他说,你快来!你不想死就快来!
  
  我依然笑,我说,死有什么,我不怕。死也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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