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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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小说集-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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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青说,当然知道了。

    张灵说,她跟这个城市最伟大的建筑师在一起。

    陈青虽然与徐一加分手多年了,但她心底还是认为他是这个城市最优秀的建筑师,至今仍然没有哪一座建筑可以与紫云剧场相媲美。她与徐一加的事情,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陈青说,你是说徐一加?马每文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呢?

    张灵“呀——”地叫了一声,愣怔片刻,说,你周末没和马每文在一起?我是说蒋宜云和徐一加在一起啊!他们就住在我们隔壁。蒋宜云见了我也不尴尬,说她好久没回家了,还跟我打听你呢。

    陈青好像突然从春天走入冬天,她打了个寒战,对张灵说,蒋宜云才二十岁,徐一加四十多了,他们怎么会搞在一起?太荒谬了!

    你可别动气。张灵说,现在的女孩子,哪还把谈婚论嫁的事放在心上?他们在一起也看不出二十多岁的差距。你想啊,一个风度翩翩的建筑师和一个年轻漂亮的设计师在一起,不就是“天仙配”吗!张灵并不在意陈青情绪的变化,她带着羡慕的口吻说,*谷旅馆的间壁墙你也知道,就是一层隔板,他们一夜叫春到天亮,让我觉得自己都老了!说完,她大笑起来。

    陈青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对张灵吼道:够了,够了,别说了!我看你现在这做派跟妓院的老鸨一样了!真是下流、无耻!陈青打开车门,跳下车。她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她恨不能抓住蒋宜云,踢她几脚,或是揪住徐一加,扇他几个嘴巴。当她早晨从北京至寒市的火车上走下来时,她是那么的从容,觉得自己站到了情感的制高点上。可是张灵不经意的一句问话,却使她两段情感生活的伤疤猝然翻卷出来,让她又坠入了深渊。

    她坚决不能饶恕蒋宜云和徐一加!陈青愤怒地走进报业集团的大门,噔噔噔地爬上楼梯,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进了《寒市早报》,飞快地钻进自己的“格子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偏偏老于不识抬举,只闻其声,就把一篇稿子从隔板上方递过来,低声下气地说,陈青,看看这篇,一个厂子的工会主席写的,文笔还真不错啊。陈青起身接过稿子,嚓嚓嚓撕了个粉碎,团成个球,“砰——”地一声把它扔进字纸篓中。

    陈青未到中午就回家了。餐桌上的票据被人动过了,飞机票把火车票压在身下了。她以为马每文回来了,就冲着他的卧室大叫着;马每文,你出来啊。你知不知道,你的宝贝女儿,跟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跟了这个城市最大的流氓!马每文,你出来啊,人家在*谷都看见了,你家的小妖精找了个爹!陈青叫喊完,一阵头晕目眩,她跌坐在餐椅上,手指哆嗦不已。

    马每文的卧室果然有了脚步声,但出来的不是他,而是蒋宜云!她穿一条黑地灰格子的超短裙,一件黑色紧身露脐短袖上衣,脚蹬一双黑灰两色相间的镂花高腰羊皮靴,长发用一根灰色丝带束着,耳畔有两缕头发被焗成金黄色,看上去像是飞旋在深山中的两道霞光,灿烂极了。她的装束跟她的设计风格一样,时尚、活泼而又典雅。她那高佻的俊美身材让陈青联想起了马每文的前妻——那个游泳教练,她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一个妖媚的鬼。

    蒋宜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她的气质中多了几分成熟气息,陈青想一定是徐一加为她注入的这种气息,她的手指哆嗦得更厉害了。她盯着蒋宜云的靴子,就像看着一对溜进屋子的大老鼠,满怀嫌恶,她进门竟然连鞋都不脱!

    我就知道张阿姨会跟你说的。蒋宜云拉过一把餐椅,坐在陈青对面,咄咄逼人地说,你不用盯着我的靴子看,我没脱,因为这也是我的家,回家怎么方便怎么是。说着,她将椅子往后挪了挪,把右腿压在左腿上,似是展览她的*给陈青看似的,陈青对蒋宜云这套对付她的伎俩已习以为常了。她和马每文结婚前,那时她还叫马宜云的,只要陈青带她上街,她会突然指着街上那些细高佻的女人对陈青说:真像我妈的身材啊,好酷哟!进了商场,只要陈青看上的衣裳,她就会找出多种理由说它土气。到了餐馆呢,她在点菜时反复叮嘱服务员,我不吃葱姜蒜,告诉厨子千万别放这些讨厌的东西!陈青信以为真,刚结婚时,炒牛肉不敢放葱,清蒸鳜鱼时不放姜丝,红烧猪肘时本该丢上几瓣蒜的,可为了蒋宜云,她只能舍弃。所以新婚蜜月中的菜,没一道是滋味醇厚的,不仅马每文不爱吃,她自己也倒胃口。后来马每文有一天感慨,说他总觉得菜里缺少了点什么东西。陈青说,缺什么?你的宝贝千金不吃葱姜蒜,这菜让我怎么做?马每文说,小丫头最喜欢吃这些东西了,她这是胡说啊。陈青恍然大悟对丈夫说,她这是想让我把菜做得没滋味,你好早点离开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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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地晚餐(23)

    蒋宜云翘着腿对陈青说,我很高兴你说我是“小妖精”,如今“妖精”这个词可是“聪明”和“美丽”的代名词啊。

    陈青无言以对,她觉得自己已经处于这场战争的下风了。

    我今天回来,并不是乞求你别把这事情告诉我爸,我不在乎。我和徐一加是谁也拆不散的。蒋宜云撇着嘴角说。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陈青说这话时,牙齿打着寒战。

    他在郊外买了一套房子,做他的新的工作室。听说我们蚂蚁装饰公司的设计好,他就找来了,选中了我。蒋宜云说,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为他装修了房子,他非常欣赏,我们的好是自然而然的。

    我明白了!陈青说,你在装修他房子的时候,他把你也当成了房子,给装修了!

    蒋宜云显然没有料到陈青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来,她瞪大了眼睛,说,虽然你是我继母,但你没资格这样跟我说话呀。我二十了,不是小孩子了!

    二十岁就跟老男人上床,你还有没有廉耻?!

    请你说话客气点,如果说我找了个老男人的话,那也算继承家风啊,我爸不是也找了个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吗!

    陈青咆哮道,我是老女人不假,可你爸爸跟我可是明媒正娶!那个老男人是不会娶你的,他不过是玩玩你!

    蒋宜云冷笑了一声,说,徐一加就要为我离婚了,你就别操心了。不过他就是真离了的话,我也不一定嫁给他,你们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我看我爸的床头柜上都是他单独出门的票,你呢,也刚从北京回来,你们双休日时各去各的地方,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吧?蒋宜云站起身,指着冰箱说,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节了,我放进去两盒莲茸月饼,那天就不回来了。

    蒋宜云迈着轻灵的步伐走了。陈青觉得自己在养女面前颜面尽失,一败涂地。她憎恨自己。她打开冰箱,取出莲茸月饼,赌气似地一口气吃了三块。明明莲茸馅是甜的,可她满嘴都是苦味。吃过月饼,她乏极了,回到卧室,倒头便睡。等她醒来时,已是傍晚了。她本能地找出徐一加留给自己的电话,想警告他几句。手机和工作室的电话均告已是空号,她便把电话打到徐一加的单位,称自己是《寒市早报》新闻部的记者,想采访徐一加,接电话的人毫不犹豫就把他的住宅电话给了她。

    陈青拨通了那个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她好像正笑着,那声“喂——”格外的明媚。当她听明了对方的身份后,亲切地对陈青说,您稍等啊。陈青随之听到她撒娇地呼唤着自己的丈夫:老公,是记者的电话,过来接一下啊!

    您好,我是徐一加。当这无比熟悉的声音又重现的时候,陈青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是陈青,但愿你还能记得我的名字,陈青说。

    噢,是陈记者啊,你好你好!好久没联系了,最近怎么样?我看你们报纸越办越好看了,我爱人现在最爱看你们的“再婚堂”了!徐一加没有丝毫的尴尬,他自如地寒暄着。陈青明白,他的这番话是说给妻子听的,这证明他很在意她。他不会为任何女人而损害他的家庭的。他所谓的为蒋宜云离婚,一定是空话。不知怎的,陈青眼前闪现出了曼苏里宰羊的情景。羊“咩咩”的绝命的叫声又一次回响在她耳畔。先前她还想教训一下徐一加,现在她却改变了主意。她想蒋宜云并不是那种被绑在柱子前哀怜地叫着的羊,以她不羁的性格,她会挣脱绳索的。如果说徐一加是一柱钟乳石的话,那么陈青是水流,蒋宜云是一颗蓄势待发的子弹,前者洞穿它要经过千百年的努力,而后者摧折它只是瞬息之间。

    陈青说,你会有一个我曾经历过的漫长寒夜的。

    徐一加的情绪没有受丝毫影响,他训练有素地说,我正在竞争榆树岗机场的设计,等构想出来了,再接受你们的采访吧。谢谢你们对我的关注,再见!说完,把电话挂了。

    陈青一想到徐一加要竞争榆树岗机场的设计,浑身都不自在。寒市现在的机场已经老旧了,它已不适应不断增加的客流量和密度越来越高的起降率。它就像一个瘦小的人要整天扛着一个沉重的大麻袋似的,逐渐透出疲态。新机场选址在榆树岗,那是一个农庄,离寒市三十公里。榆树岗机场的项目一俟确定,即面向全国广招设计方案。建筑设计师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展现才华的机会,竞争者目前已超过了二十人。陈青当时还想,徐一加一定会参加角逐的。她心里很清楚,以一座清隽、现代而又节省了大量建筑材料的紫云剧场做为基础,以他多年生活在寒市的优势做为灵感之源,他的设计方案一定会成为翘楚的。一想到有一天她可能会在徐一加设计的机场里进进出出,她就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来到了地狱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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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地晚餐(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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