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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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小说集-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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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牤子磨了一夜的面,他也因此听了一夜紫云的咳嗽声。天明了,电回了,花牤子刚把磨好的面装好,紫云起来了。她帮着打扫干净了灶房,就要回落雁岭。高老牤子也起来了,他打着哈欠说:“我这就烧火做饭,你可不能空着肚子走啊。”紫云说:“我还有两个火烧呢,路上吃。”说完,张罗着套驴。花牤子无奈,只能听从。他把面袋挂在驴身上,看着紫云牵着驴出了院子。那天有晨雾,虽然花牤子一直望着紫云的背影,可她和毛驴的影子很快就模糊了,不见了。花牤子回到屋里,发现电磨上有十块钱,这一定是紫云悄悄留下的磨面的钱。花牤子拿着那张钱,哭了。那张钱被他的鼻涕和眼泪弄得潮呼呼的。

    三天后,从落雁岭传来了紫云的死讯。紫云的娘家人听到噩耗,赶到落雁岭,抢天呼地地朝跛子要人,说是他害死了紫云。跛子说:“她是自己撑死的,干我屁事?!”跛子说,紫云想吃新麦,就牵着毛驴,驮着麦子,说是到乡里磨面去了。不过落雁岭的人看见,紫云牵着毛驴,不是往深井乡走,而是朝青岗来,他估摸着,她这是找花牤子磨面去了!紫云磨面回来的第二天,发了个大面团,蒸了两笼屉香喷喷的馒头,坐在炕头,一声不吭,一个连一个地吃。那馒头每个都有拳头那么大,她足足吃了十二个!吃完馒头,她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不出一个钟头,人就没气了。跛子骂道:“妈的,花牤子害了她,她还惦记人家!这饿死鬼托生的烂女人,死得活该!”

    花牤子听说紫云没了,足足三天没有磨面,也没有吃一口饭。他拿着紫云留下的那张钱,呆呆地看。高老牤子急得满嘴是泡,换着样地给儿子做好吃的,糖饼、葱花鸡蛋面、虾米疙瘩汤,可花牤子碰都不碰。他绝食的第四天早晨,高老牤子做了一碗馄饨,递给花牤子,说:“儿啊,你要是再不吃,就是不想给爹养老送终了!”花牤子这才接过碗,吃了馄饨。吃完,他指着那张十块钱背后的山水问:“这是哪儿?”高老牤子看了一眼,说:“我怎么知道?能上了钱的,一准是有名的山水!”花牤子说:“我看这水不如青泥河好,太宽了,人不能蹲在河边洗被子。谁要是能帮我把青泥河和草垛印在钱上,我就给他磨一辈子的新麦!”就在这天晚上,花牤子又开始磨面了。不过子夜时分,灶房突然传来花牤子凄惨的叫声,他的左手搅进电磨,顷刻间就被碾成了泥!

    花牤子失去了左手后,霜来了,天气越来越凉。有一天晚上,高老牤子蒸了一条咸鱼,炝了一盘土豆丝,跟儿子一起喝了酒。酒后他拎着一把铁镐进了灶房,开始砸电磨。他边抡铁镐边骂:“该死的东西,你明明知道我儿成不了家了,就得靠手艺吃饭了。可你断了他的手,是不给他留活路啊!我打死你个黑心烂肺的东西!”电磨坚如磐石,高老牤子年龄又大了,力气不济,他砸了一刻钟,便头晕眼花,扔下铁镐,趴在电磨上,哆嗦着,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花牤子知道,父亲想干的事情,十头老牛也拉不回,就没有上前阻拦他。这样,高老牤子歇息了一会儿,再次抓起铁镐,咣咣砸起来。这回他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砸得激情飞扬,“啊嘿——啊嘿——”地叫着,电磨终于断肢解体,高老牤子哈哈笑了两声,高喊着:“我他妈把你也弄残疾了!”撇下镐,“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归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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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花?子的春天(6)

    葬了高老牤子后,花牤子把碎了的电磨,装在麻袋里,分三次背到青泥河。河面已经结了层薄冰,花牤子向里面投碎石时,冰就绽裂了,裂纹弯弯曲曲的,好像一群体态俊秀的鱼游出水面。

    雪花来了,冬天来了。花牤子再看电灯时,心里就没有那种暖洋洋的感觉了,他想那只金色的小鸟已经从他家中飞走了。他没了左手,什么活儿都得指望着右手,这让他很不习惯。他用一只手烧火做饭,用一只手扫地洗碗。以前半个小时就能做完的事情,现在得用一个小时了。他没了左手,但左胳膊还在,抱柴和搬东西时,它也能派上用场。生活的事情好应付,可是他应付不了自己的心,不管屋子烧得多么暖,他的心是凉的。坐在灯下时,他甚至冷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后来,他索性把电灯关了,坐在黑暗中。高老牤子刚走的那段日子,青岗人还很关心花牤子,谁家蒸了馒头,会送过来几个;谁家炖了肉,会端来半碗。但时间久了,尤其是进入腊月后,家家开始忙年了,就没人顾上他了。人们去乡里买春联年画、鞭炮灯笼、糖果花生、衣服鞋帽,他仿佛是被世人遗忘了。他可以上午十点起来,一天只吃一顿饭;也可以下午三点就躺进被窝,子夜即起,披衣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他想自己不如死了算了,可是一想他要是死了,将来都没人给爹娘上坟了,就觉得自己死不起。

    年味越来越浓的时候,青岗出了一桩大事,徐老牤子被县公安局的人给抓走了!徐老牤子一心想得个大胖小子,给怀孕的老婆吃得太好了,什么春天的蛤蟆,夏天的鱼,秋天的肥鹅。这下好,胎儿太大了,小寡妇临产时羊水破了,可她喊破了嗓子,就是生不下来,憋得满脸青紫。接生婆没了辙儿,她让徐老牤子赶紧把人往乡医院送,去做剖腹产。赶巧那天有电动小四轮的人家,都到乡里办年货去了,徐老牤子急得团团转。如果套马车去乡里,估计不等把人送到地方,就得交代了。徐老牤子一看老婆已经昏厥,急中生智,拿出劁猪的刀子,在她肚腹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孕妇皮开肉绽,鲜血一汪一汪地涌出。徐老牤子的两只手就像鹰爪,锐利地伸向伤口,将胎儿稳稳地掏出来。接生婆眼疾手快,拿起剪子,“咔嚓”一声剪断脐带。不过这胎儿出来时动也不动,接生婆赶紧接过来,将他倒提着,用手拍打胎儿的背部,终于使这男婴身子颤动起来,哇哇哭出来!孩子活了,可小寡妇却死了,当徐老牤子拿出老婆纳鞋底的针线想给她缝伤口时,她已断了气了。

    徐老牤子本不该被抓走的。他埋了老婆后,就抱着儿子,走东家串西家,找那些有奶的女人,给孩子讨口奶吃。青岗人很喜欢这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都叫他“小乳牤子”。谁知接生婆嘴巴快,不管见到谁,她都要讲一遍徐老牤子拿劁猪刀给老婆开刀的事情,说要不是徐老牤子当机立断,小乳牤子早没命了。她讲的那场面实在太血腥了,把人听得唇齿间生了寒意。终于有一天,这事传到乡里,被派出所的一个人听到了,他说:“徐老牤子没有行医执照,凭什么给老婆开刀?他这是蓄意杀人嘛!”于是,把此事上报给县公安局。县公安局立刻出动一辆警车,它一路颠簸,像挨宰的猪一样,嗷嗷叫着开到青岗。

    青岗人这是第三次见到警车了。最早青岗还叫人民公社,人们吃着大锅饭的时候,喂牲口的金老牤子偷了公社的一头牤牛,在野地宰杀了,将肉分割了,埋在雪窝里,时常取出一块,掖在怀里,偷偷带回家,夜半煮着吃。最终是他家锅灶飘出的肉香味检举了他,青岗迎来了历史上的第一辆警车。第二次呢,是土地私有化的第二年,郭小牤子在自家地里耕田时,得到一枚铜镜,那上面有葡萄鲤鱼的图案,郭小牤子进城把它卖了一个文物贩子,用得来的钱,给老婆买了个梳妆台,雇了台马车,神气十足地拉回来。结果没出多久,郭小牤子就被警车带走了。青岗人于是知道,虽然地是自家的,但要是挖出宝贝,那就是公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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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花?子的春天(7)

    人们看警车停在徐老牤子家门前,便纷纷围聚过来,异口同声地说:“一个劁猪的,能犯什么罪呀?”徐老牤子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儿子,面色凄惶地出来了。先前在屋里,公安局向他出示逮捕令,说他涉嫌谋杀妻子时,他就大喊“冤枉呀!”,现在看到青岗人,他就像见了救星,哭叫着:“乡亲们啊,我徐老牤子对媳妇咋样你们都知道吧?我疼她还疼不过来,怎舍得杀她啊!她生不下孩子,往乡医院送又不赶趟了,人都背过气了,我才动了劁猪刀啊!”青岗人这才明白,徐老牤子是因为老婆的死而犯了法。他们不忍心看着小乳牤子没了娘后,再没了爹,都帮他求情。可公安局的人不为所动,执意要带走他。徐老牤子见花牤子也在人群中,就把孩子交到他怀里,“扑通——”一声跪下了,说:“花牤子,我对不起你,不该不给你磨面的钱啊!如今我这一走,要是被投进深牢大狱,就不知几时回来了!我知道你菩萨心肠,没后人,这小乳牤子送给你养,我是最放心的!”说完,像祭天一样,“咚咚”地给花牤子磕头。

    花牤子接过小乳牤子的那一刻,等于接过了一盏灯,他照亮了花牤子暗淡的生活。小乳牤子虽然还没出满月,但他白胖白胖的,黑亮的眼珠,粉嫩的嘴唇,毛茸茸的鼻头,煞是可爱。他很省心,只要保持他垫的尿布干爽,他就从不哭闹。花牤子没有想到一个咿咿呀呀的小人,能这么招人喜欢。花牤子手不灵便,给小乳牤子穿衣把尿时费尽周折,可是他满怀喜悦。他怕冻着小乳牤子,不断地往火炉填柴草。他把洗好的尿布相挨着晾在火墙上时,觉得它们就是一片最美的晚霞。青岗的女人可怜小乳牤子,能给他喂奶的,不等花牤子把孩子抱去,就主动上门奶孩子了。每当花牤子看见小乳牤子叼着女人的奶头,“吱咕吱咕”地吃奶的时候,就感动得直想哭。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想到女人的奶子,娃娃的笑脸,也是这世上的灯啊。有这么好的东西在,我断不可寻死了!”

    除夕那天,花牤子家比谁家都热闹。一大早,由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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