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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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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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的样子,以为他嫌少,想一想,就又给了一张。还是短了一些,窄了一些。这一来王大夫就更狐疑了,又给一张是什么意思呢?难道钱就这么不值钱么?王大夫拿着钱,干脆就不动了。日本朋友也狐疑了,再一次抽出了一张。他把钱拍在王大夫的手上,顺手抓住了王大夫的一个大拇指,一直送到王大夫的面前。日本人说:“干活好!你这个这个!”王大夫挨了夸,更不好意思说什么了,连忙道了谢。王大夫一直以为自己遭了骗,很郁闷,还没脸说。他把三张“小”费一直揣到下午,终于熬不住了,请一个健全人看了,是美金。满打满算三百个美金。王大夫的眉梢向上挑了挑,咧开嘴,好半天都没能拢起来。
  钱就是这么疯。一点都不讲理,红了眼了。它们一张一张的,像阿拉伯的神毯,在空中飞,在空中窜。它们上升,旋转,翻腾,俯冲。然后,准确无误地对准了王大夫的手指缝,一路呼啸。王大夫差不多已经听到了金钱诡异的引擎。它在轰鸣,伴随着尖锐的哨音。日子过得越来越刺激,已经像战争了。王大夫就这样有钱了。
  王大夫在战争中迎来了他的“春天”。他恋爱了——这时候时光已经逼近千禧,新的世纪就要来临了。世纪末的最后一天的晚上,小孔,一个来自蚌埠的盲姑娘,从深圳的另一侧来到了火车站,她看望王大夫来了。因为没有客人,推拿房里寂寥得很,与千禧之年的最后一夜一点也不相称。盲人们拥挤在推拿房的休息室里,东倒西歪。他们也累了,都不说话,心里头却在抱怨。他们在骂老板,这样的时候怎么可以不放假呢?但老板说了,这样的时候怎么能放假?别人的日子是白的,你们的日子是黑的。能、一样么?别人放假了,玩累了,你们才有机会,谁知道生意会迈着哪一条腿跨进来?等着吧!一个都不能少。推拿师们等倒是等了,可是,生意却断了腿了,一个都没有进来。王大夫和小孔在休息厅里干坐了一会儿,无所事事。后来王大夫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上楼去了。小孔听在耳朵里,几分钟之后也摸到了楼梯,到楼上的推拿室里去了。
  推拿房里更安静。他们找到最里边的那间空房子,拉开门,进去了。他们坐了下来,一人一张推拿床。平日里推拿房都是人满为患的,从来都没有这样冷清过。在千禧之夜,却意外地如此这般,叫人很不放心了。像布置起来的。像刻意的背景。像等待。像预备。预备什么呢?不好说了。王大夫和小孔就笑。也没有出声,各人笑各人的。看不见,可是彼此都知道,对方在笑。笑到后来,他们就询问对方:“笑什么?”能有什么呢?反过来再问对方:“你笑什么?”两个人一句连着一句,一句顶着一句,问到后来却有些油滑了,完全是轻浮与嬉戏的状态。却又严肃。离某一种可能性越来越近,完全可以再接再厉。他们只能接着笑下去。笑到后来,两个人的腮帮子都不对劲了,有些僵。极不自然了。接着笑固然是困难的,可停止笑也不是那么容易。慢慢地,推拿房里的空气有了暗示性,有了动态,一小部分已经荡漾起来了。很快,这荡漾连成了片,结成了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波浪成群结队,彼此激荡,呈现出推波助澜的势头。千军万马了。一会儿汹涌到这一边儿,一会儿又汹涌到那一边。危险的迹象很快就来临了。为了不至于被波浪掀翻,他们的手抓住了床沿,死死地,越抓越有力,越抓越不稳。他们就这样平衡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其实也是挣扎了好长的一段时间,王大夫终于把他们的谈话引到正题上来了。他咽了一口,问:“你——想好了吧?”小孔的脸侧了过去。小孔有一个习惯,她在说话之前侧过脸去往往意味着她已经有了决心。小孔抓住床,说:“我想好了。你呢?”王大夫好半天没有说话。他一会儿笑,一会儿不笑,脸上的笑容上来了又下去,下去了又上来,折腾了三四趟,最后说:“你知道的,我不重要。主要还是你。”为了把这句话说出来,王大夫用了太长的时间。小孔一直在等。在这个漫长的等待中,小孔不停地用手指头抠推拿床上的人造革,人造革被小孔的指头抠得咯吱咯吱地响。听王大夫这么一说,小孔品味出王大夫的意思了,它的味道比“我想好了”还要好。小孔在那头就喘。很快,整个人都发烫了。小孔突然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微妙的却又是深刻的变化,是那种不攻自破的情态。小孔就从推拿床上下来了,往前走,一直走到王大夫的跟前。王大夫也站起来了,他们的双手几乎是在同时抚摸到了对方的脸,还有眼睛。一摸到眼睛,两个人突然哭了。这个没有一点先兆,双方也没有一点预备。他们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对方的指尖上。眼泪永远是动人的,预示着下一步的行为。他们就接吻。却不会。鼻尖撞在了一起,迅速又让开了。小孔到底聪敏一些,把脸侧过去了。王大夫其实也不笨的,依照小孔的鼻息,王大夫在第一时间找到小孔的嘴唇,这一回终于吻上了。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也是他们各自的第一个吻,却并不热烈,有一些害怕的成分。因为害怕,他们的嘴分开了,身体却往对方的身上靠,几乎是粘在了一起。和嘴唇的接触比较起来,他们更在意、更喜爱身体的“吻”,彼此都有了依靠——有依有靠的感觉真好啊。多么地安全,多么地放心,多么地踏实。相依为命了。王大夫一把把小孔搂在了怀里,几乎就是用蛮。小孔刚想再吻,王大夫却激动了,王大夫说:“回南京!我要带你!南京!我要开店!一个店!我要让你当老板娘!”语无伦次了。小孔踮起脚,说:“接吻哪,接吻哪——你吻我啊!”这个吻长了,足足跨越了两个世纪。小孔到底是小孔,心细,她在漫长的接吻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掏出了她的声控报时手表,摁了一下。手表说:“现在时间,北京时间零点二十一分。”小孔把手表递到王大夫的手上,又哭了。她拖着哭腔大声地叫道:
  “新年啦!新世纪啦!”
  新年了,新世纪了,王大夫谈起了恋爱。对王大夫来说,恋爱就是目标。他的人生一下子就明确了:好好工作,凑足钱,回家开个店,早一点让心爱的小孔当上老板娘。王大夫是知道的,只要不偷懒,这个目标总有一天可以实现。王大夫这样自信有他的理由,他对自己的手艺心里头有底。他的条件好哇。摸一摸他的手就知道了,又大,又宽,又厚,是一双开阔的肉手。王大夫的客人们都知道,王大夫的每一次放松都不是从脖子开始,而是屁股。他的大肉手紧紧地捂住客人的两只屁股蛋子,晃一晃,客人的骨架子一下子就散了。当然,并不是真的散,而是一种错觉,好的时候能放电。王大夫天生就该做推拿,即使眼睛没有毛病,他也是做推拿的上好材料。当然,手大是没用的,手上的肉多也是没用的,真正有用的还是手上的力道。王大夫魁梧,块头大,力量足,手指上的力量游刃有余。“游刃有余”这一条极为关键了,它所体现出来的是力量的质量:均匀,柔和,深入,不那么刺戳戳。如果力道不足,通常的做法是“使劲”。推拿师一“使劲”就不好了,客人一定疼。这疼是落在肌肤上的,弄不好都有可能伤及客人的筋骨。推拿的力量讲究的是入木三分,那力道是沉郁的,下坠的,雄浑的,当然,还有透彻,一直可以灌注到肌肉的深处。疼也疼,却伴随着酸。还有胀。有不能言说的舒坦。效果就在这里了。王大夫指头粗,巴掌厚,力量足,两只手虎虎的,穴位搭得又非常准,一旦“搭”到了,仿佛也没费什么力气,你就被他“拿住”了。这一“拿”,再怎么挨他“折磨”都心甘情愿。正因为王大夫的手艺,他的回头客和贵宾特别的多,大多是“点钟”,包夜的也多。由于有了这一点,王大夫的收入光小费这一样就不同一般。连同事们都知道,王大夫绝对算得上他们这一行里的大款,都有闲钱玩股票了嘛。上证指数和深证指数里就有他的那一份。
  王大夫麻烦了。他的麻烦其实正在股票上。要说有钱,王大夫的确有几个。可是,王大夫盘算了一下,就他的那点钱,回南京开一个店只能将就。要想把门面弄得体面一点,最切实的办法只能是合股。但王大夫不想合股。合股算什么?合股之后小孔到底算谁的老板娘?这个老板娘小孔当起来也不那么痛快。与其让小孔不痛快,倒不如等一等了。在“老板娘”这个问题上,王大夫死心眼了。他本人可以不在意这个“老板”,对小孔他却不愿意马虎。人家把整个的人都给了自己,容易么?作为报答,王大夫必须让小孔当上“老板娘”。她只要坐在他的店里,喝喝水,磕磕瓜子,他王大夫就是累得吐血也值得。
  王大夫怎么会把钱放到股票上呢?说起来还是因为恋爱。恋爱是什么?王大夫体会了一阵子,体会明白了,无非就是一点,心疼。王大夫就是心疼小孔。说得再具体一点,就是心疼小孔的那双手。
  虽说都在深圳,王大夫和小孔的工作却并不在一起,其实是很难见上一面的。就算是见上了,时间都是掐好了的,也就是几个吻的工夫。吻是小孔的最爱。小孔热爱吻,接吻的时间每一次都不够。后来好些了,他们在接吻之余也有了一些闲情,也有了一些逸致。比方说,相互整理整理头发,再不就研究一下对方的手。小孔的手真是小啊,软软的,指头还尖。“小葱一样”的手指,一定是这样的了吧。但小孔的手有缺憾。中指、食指和大拇指的指关节都长上了肉乎乎的小肉球。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吃推拿这碗饭的,哪一只手不是这样?可是,王大夫很快就从小孔的手上意识到不对了。小孔手指的骨头不在一条直线上,从第二个关节开始,她的指头歪到一边去了。王大夫拽了一下,直倒是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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