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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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1949-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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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面上窜来窜去叫卖杂货的小艇更是发了狂似地向军舰围拢,陈旧而破烂的木制小艇在浪涛中不断碰撞巨舰。年轻的船夫用力挥动船桨,试图和甲板上的水兵交易。
  报纸很快就出来了:
  “中央社本报讯”美国第七舰队司令金开德上将,率领之首批舰队抵沪后,予本市市民以极大兴奋,盖自太平洋战事爆发以迄对日之战全面胜利以来,转战海上劳苦功高之盟国舰队,此乃首批到达我大上海者也,昨日下午三时,……参加欢迎行列之青年团男女随员,以及各界民众不下十余万人,结队排列外滩遥向浦江挥旗高呼,其热烈盛况,不亚于前数日欢迎国军之场面。
  坦克登陆舰LST…847号上,一头金色卷发的鲍布站在船舷往下看。他才十八岁,眼睛是婴儿蓝,鼻子两侧满是雀斑。入伍海军没多久,原以为战事已过,和平的日子里随船没什么危险,没想到事情不这么简单:每个港口的水面上都浮着被炸的沉船,焦黑的船骸像战场上没拖走的尸体和骷髅,使得大舰入港变成一件艰难的事。很多港口的周边海域,水里还布满未爆的水雷,扫雷令他心惊胆跳。
  从甲板上往下远眺,看见码头上黑压压一片挥手呼喊的人们,中国人对盟军的热情有点超乎他的想象。
  这一晚,鲍布趴在船舱通铺上,给远在美国的父母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
  1945…09…21
  亲爱的爸妈:
  ……这地方实在太有意思。我们刚进港的时候,大概有十万个日本人在这里晃来晃去,饿得像幽灵一样,中国人不给他们吃的……
  这是黄浦江,江上还有些日本船,但是在太阳旗的上面都加挂了美国旗。日本人的眼神显得很恐惧……一九四一年以来这一直是日本的海军基地。
  大概有一百多条小艇围拢过来叫卖威士忌跟中国国旗。每个人都眉开眼笑,看起来非常高兴美国人来了。
  我们在卸卡车,六个日本人操作一个大吊车。每次我们转头看他们,他们就报以笑脸,我想他们可能以为我们会把他们干掉吧。
  今天美国海军把大部分日本人送走,因为听说昨天夜里有两百多个日本人被共产党给杀了。麻烦的是,这里有三股势力在角力,其实在上海街头上演的就已经是一场内战了。
  昨晚我轮休,坐了黄包车上街去溜达。一上街就看见两派士兵在斗殴。
  然后进了一个高级餐厅,单是威士忌大概就花了一百万元,相当于二十美元吧。……大部分的美国水兵都跟小艇买了威士忌,喝个烂醉。这些水兵不管是结了婚还是单身的,都是积了四十四点可以退伍的,但军方就是不放人。有人说,恨不得把那舰长给干掉或者干脆跳船。你知道吗,老爸,这些水兵都已经在海军干了三、四年,家里都有妻小。我们停靠冲绳港的时候最严重,因为冲绳回美国内陆的船班最多,结果啊,舰长竟然下令我们一概不准上岸……简直卑鄙极了。所以我想换船。
  小鲍布:单是威士忌大概就花了100万元,相当于20美元吧。
  1945…09…22
  抱歉,昨晚的信没写完。
  今天早上,一个水兵暴毙。他跟小艇买的威士忌里含有甲醇。
  下午我们清除甲板上的木板—原来用来储存汽油,大概有一千五百条木板。我们把它丢到海里去。开始的时候,大概有十条小艇围过来抢这些木板,等到快丢完的时候,已经有五十条小艇围了过来。有些人被丢下去的木板击中,却也不走开。我们只好用消防水喉对准他们喷水,他们也只是咕咕笑。这些中国船民就是那么笨。
  我丢下的最后一块木板刚好打中一个小女孩的头,但是她一下就站起来,然后开始拉那块木板。这时候,其它十条小艇飞快靠过来抢,然后开始打群架,哇,打得够狠。男人抓着女人跟小孩猛揍,劈头劈脸地打,女人就用船桨回击。还有人用一种锋利的船钩打,把人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
  船民活得像禽兽一样。他们一早就来到军舰旁,吃我们丢到水里的东西。这是中国的底层百姓啊。
  你们的儿子鲍布寄自上海
  鲍布从玉米田一望无际的美国大地来到中国,很难想象那些如“禽兽”般抢夺木板的中国人一路是怎么活过来的。但是,他看得出码头上等候遣返的日本人眼里透着恐惧,他也看出了,不同服装的士兵和士兵在城市里当街对峙,内战已经濒临爆发。
  
41,我是台湾人
  台湾总督府的统计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为止,台湾因为美军轰炸而死亡的有五千五百多人,受轻重伤的有八千七百多人。
  战争期间,当作军夫、军属以及“志愿兵”被送到中国和南洋去做苦役、上战场的,有二十万人。
  运到日本高座海军航空兵工厂作“少年工”的,有八千四百多个台湾孩子。战争结束时,三万三百零四个台湾青年为日本牺牲了性命。
  八月十五日,当天皇紧绷而微微颤抖的“玉音”从广播里放送出来的那一刻,台湾人,究竟是战败者,还是战胜者呢?
  八月中,刚好是中元普渡。台北万华龙山寺庙埕里人山人海,香火缭绕,庙埕外小吃摊熙熙攘攘。舞狮的动作特别活泼卖力,人们的笑声特别轻松放肆,孩子们嬉闹着向狮子丢鞭炮。卖中秋月饼的商店,已经把文旦和月饼礼盒堆到马路上来了。
  作家黄春明说,天皇宣布日本战败的那一天,他的祖父兴高采烈,觉得“解放”了;他的父亲,垂头丧气,觉得“沦陷”了。十岁的宜兰孩子黄春明,睁大了眼睛看。
  是不是,刚好生在什么年份,那个年份就界定了你的身分认同?
  台南医师吴平城,在一九四四年九月被征召到南洋。五十九个医师、三个药剂师、八十个医务助手,在高雄港搭上了神靖丸,开往南洋前线。太平洋海面已经被美国的空军控制,神靖丸以“之”字形曲折航行,躲避轰炸。几乎可以预料的,这是一艘地狱船。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神靖丸在西贡外海被炸,船上的三百四十二名乘客死了两百四十七个。
  活下来的吴平城,被送到越南西贡,照顾日本伤兵。八月十五日,他在西贡军医院里和其它三百个医院的员工肃立在中庭,低头聆听天皇的宣布。身为台湾人,吴平城心中只有欢喜,最克制不住的冲动,是马上回到亲爱的家人身边。军医长对吴平城——现在他还叫“山田”,说:“山田,从此你是中国人了,我们是日本人,以后有机会中国和日本合起来打美国吧!”
  吴平城还没答话,同是军医的日本人田中大尉已经发难,板着脸冲着军医长说,“军医长,您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说出这种话来。日本就是有太多人想法和你一样,想统一全世界,要全世界的人统统讲日语、穿和服,才会到今日凄惨的地步呀!”
  西贡军医院里只有两个台湾医师。山本军医长询问两人愿意与日军部队同进退,还是选择脱离,两个台湾人选择离去。第二天,两位台湾医师领了薪水,坐三轮车离开,发现军医长带领全体工作人员列队在医院大门口,对两名台湾同仁脱帽敬礼。极尽隆重的送别。
  一九三七年入学台北帝大医学院的一班。
  “这是日本海军惜别时的大礼,”吴平城心中深深感慨,“从此大家变成陌路的异国人了,他们还是尽到最后的礼节。”
  翁通逢是嘉义人,东京东洋医学院毕业。吴平城搭上神靖丸的时候,东京已经被美军炸成焦土,满目疮痍,翁通逢决定赶快离开岌岌可危的日本,到满州国去。
  他没有听见十五日天皇的广播。早在八月九日凌晨的黑夜里,新京长春的空袭警报突然尖声响起,惊醒了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市民。炮火和坦克车很快就进了城,苏联的红军打进来了。很多台湾人这才赫然发现,讯息灵通的日本人,早已“疏开”到城外。讲日本话、穿日本服的殖民地台湾人,没人通知,后知后觉地还留在城里头。害怕红军的暴行,也恐惧满州人的复仇,台湾人聚集起来自力救济,存粮、雇车、找路,开始个别逃难。
  翁通逢一群人带着两袋米、一包豆子、一袋盐,就上路了。长春市东区伊通河畔有桥,通往二道河,是出城必经之路;在日本人的统治下生活了十四年的满州人,这时守在二道河的桥栏上,专门“堵”日本人,见到就杀,“以至于溪水一两日都是红色的。”日军在战时鼓励大约数十万的日本平民来满州“开拓”,大多数是本来就贫苦的农民。八月十五日以后,这些开拓民突然成为没有人管的弃民。翁通逢认识一些开拓民,听说有些人流离到了长春,特别赶到长春的“日人在满救济协会”去看望,却发现,一起从北满南下的人,死了三分之一。
  在一间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睡了将近十个人,其中好几个已经硬了,躺在活人中间;活人没有力气站起来,把身边朋友和亲人的尸体抬走。
  台湾人在东北小心地活着;苏联兵四处强暴妇女,穿着军服当街行抢。苏联兵走了,八路军来了;八路军走了,国军来了;国军走了;共产党又来了。满州人称日本人为日本鬼,称台湾人为第二日本鬼。在每一个关卡,台湾人都要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日本人,会说一点蹩脚国语的,就大胆地说自己是“上海人”。会说客家话的人,这时发现,用客家话大声喊,“我是台湾人”,成了保命的语言。
  翁通逢医师决定离开东北逃回台湾是在一九四五年,那是一个冰冷的劫后余生的冬天,他看见战败国的人民的遭遇:
  那时是十一月,看到一群从北满疏开(疏散)来的年轻人,大约有一百人左右,都是二十来岁。本来年轻人应该很勇、有气魄,可是他们的衣服竟被扒光,身上只用稻草当衣服遮着,在零下二十度里,走路垂头丧气。
  我看他们走路不大稳,心想这群人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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