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走到床边,慢慢坐下。将兰芽一只手握在手心,凝视她的面容。
她气绝已久,手腕脉搏处毫无波动,原本玉色的脸颊此刻略显苍白,嘴角边却似乎还绽着微笑。真金想起“面色如生”这四个字,不禁心中痛彻。
他轻轻摸了摸兰芽的脸,触手冰冷,毫无生气。再抚了抚她□的肩,见肩窝处一个小小凹陷,光洁可爱——这个身体,是这样的精致,这样的美丽,就像鲜花带露,美玉含光,便是天上那广寒仙子见了,也要生气。
真金忽然想起父亲忽必烈在大都斥巨资修建的琼华岛广寒殿。那是依“西王母传”中的仙境建造而成:湖光塔影,花木扶疏,就像在一块巨大的青水晶上起了宫室,又唤来瑞气,招来彩霞,单等一位最美丽高贵的仙子踏云而来,游赏其中……
真金痴痴地望着兰芽,心中微微有些疑惑:不知何时,我竟已这般爱她了么?
嗯,美是美得很了,可美人,我见过的委实不少;娇也娇得很了,可真正的爱娇,我还从未见过;俏也俏得很了,先偷我的钱,再要我的命……
难道我爱她,竟是因为她心中时时有个郎君放不下么?难道竟是我活到二十多岁,忽然任起性来,愈是要不到的,愈是偏偏想要么?
不是,决计不是。汉人传说,天上有个月老,专管替人牵红绳,定是哪一天喝醉了,系了个乱七八糟!
他看着兰芽淡淡的樱唇,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真是胆子大呀,砒霜都敢往嘴里放!哈,亏得不是我生的,若是我闺女,不毒死,醒过来也打死你!
他不知怎地忽然又想起了胞妹同昌公主幼时上树,从树上跌下来,几乎跌断了腿。醒来第一句话便哭:“我若是跌死了,母亲定要打死我!”
想到这里,嘴角上翘,险些笑出来。
那神医见他微笑,更是害怕。
真金思绪游离,慢慢拉扯回来又想:
敢吃砒霜,可又偏偏不吃羊肉。唉,蒙古人,哪有不吃羊肉的,你终究是不爱做蒙古人,只愿做汉人的。
想到这里,心中一凛:我若不是蒙古王爷,她……她会不会……
九歌在旁忽低低说了一句:“已是十二个时辰整了!”
真金一个激灵,手上用力,几乎捏断了兰芽的指骨。
耳畔忽听有人呼痛:“啊,你捏疼我了!”
真金大喜低头,却见兰芽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方才俏语娇音,实不知从何而来。
53第五十三章
他呆了片时;跳起身来;大步流星回到了厅上。
那牢头早已等在那里听候发落,见真金面色不善;摸着脑袋诧异道:“还没醒么?这可奇了!我这药百无一失;药是绝没有问题的;人赖着不醒,却须怪不得我。”
真金勃然大怒;上前用手只一提,便把这牢头提了起来:“你见我许下的赏钱丰厚;便敢胡乱拿一瓶药来哄我么?你听着;这人若就这么死了;你也别想活。”
真金此时方寸已乱。他原是在京中时听一名御史提及,说汉人监牢中流传一个绝妙的药方;能将活人变得如同死人,瞒过上头,救活死囚,从而赢得大笔钱财。
那日特以鲁回报说兰芽买了砒霜,他转念便想到了这个法子——要叫她当真死去一回,又再还魂,好绝了这个念头。因此便叫人找来了这个在临安府狱供职多年的牢头。
此人知道他是王爷,先时还竭力支吾,后来许了他一百两银子,他才献出这瓶药来。可谁想到假戏真做,竟当真……
真金又惊又痛,便要拿这牢头出气。牢头见他翻脸,害起怕来,口中拼命解释:
“这药是不错的,人为何不醒,这个这个,那个那个……药既没错,除非,除非……”
真金喝道:“除非什么?”
牢头脱口道:“除非那人本就不想活!”
他本是情急乱说,哪料想正碰在真金心坎上!真金眼前一黑,松开了双手。那牢头个头矮小,给真金提离了地面好几尺,这一下“咚”地一声,摔在地上,直跌得爬也爬不起来。
他见真金咬着牙一步步逼过来,大惊失色,暗恨自己见钱眼开,却惹来性命之忧,正要扯开嗓子大喊救命,特以鲁从外头撞进来,语无伦次道:
“醒了……活了……竟真的活了!”
牢头大喜,拍手道:“啊!活了活了,我也活了!”
真金早奔出门去。
贺兰芽这一回当真是归去来兮,魂魄来归!
那“归去来兮散”果然了得:假死了整整一日,泥垣宫中生出的一团真气,生生被阻住十二个时辰,药力一退,却仍能照原样自涌泉倒返丹田,转明堂,度重楼,末了从咽喉缓缓吐出——只听她悠悠叹息了一声:“娘!”
众人都惊得傻了,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这当儿真金闯了进来,见兰芽星眸不睁,口唇不动,但胸口缓缓起伏,当真是死而复生!
他脚下一滞,定在了那里,还不及欢喜,几层隐忧已纷至沓来:她还会不会再寻死?她能不能看穿这个局?
九歌又哭又笑道:“这可太好了……姑娘没死,没死……”
兰芽此时只觉手足四肢都不是自己的,浑身轻飘飘地好像飘在云端,胸口却一点点暖了回来,她轻声问道:“我没死么?”
九歌便拉冬雪给“神医”磕头:
“多谢神医!多谢神医——姑娘,你没死,你可再莫起这害人的念头了。王爷说你若活不了,便要把我们统统殉葬!姑娘啊,九歌伺候你一辈子,原是该跟了你去,可冬雪不是咱家的人,这大夫救了你的命,特以鲁大人更与你非亲非故,你怎么好意思连他们一道儿害死!你看在这些人的面上,可万万不能再寻死了啊我的姑娘……你看王爷是如何待你,你就半点儿不在意?那是王爷啊,金枝玉叶的王爷,你还要人家怎样?你这样子不惜福,老爷跟夫人在天上也要生气……”
九歌这是憋了一天的话,恨不能一下子全吐出来,冬雪见她激动得又叫又喊,恐惊着兰芽,又恐她伤心难过,忙用力拉九歌胳膊,叫她小声些。
真金见兰芽微微睁眼,心知她不愿见到自己,向冬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好生安慰姑娘,自己转身走了出来,命小丫头再拿一百两银子来,亲自去给那牢头赔礼。
兰芽既醒了过来,便一阵好似一阵,喝了一碗参汤,到了晚上,已能靠坐在床上跟九歌和冬雪说话。
真金打发了伯颜差来问话的几个人,路过兰芽躺着的卧房,见房门虚掩,便站住了脚步。只听里头冬雪的声音传来:“姑娘,那砒霜是你什么时候买的?”
兰芽声音极低答了一句什么。真金听见她如今好端端地与人说话,恍然便觉如同隔世。再听一回,兰芽声音渐响,已能勉强听清:
“我原想着,回襄阳再……再……可……心里难过,捱不下去,便买了砒霜,放在身上。几次想和水吞了一了百了,可想到你们两个丫头,千里迢迢,不知要怎样把我运回去,不是难为煞了你们——昨日在水边,忽然想到:跳了下去,随水流走,岂不干净!这水向南,不定还能送我到季瑛身边呢。”
她咳嗽两声,又道:“谁知活着不容易,要死,竟也一般地不容易。”她语声温婉,并无怨尤之意,反似带着几分调侃。真金听她语气,心中安定了许多。
冬雪与九歌同声道:“好姑娘,你可别再吓唬我们了。”九歌又添上一句:“殉葬啊!”
兰芽慢慢说道:“若我果真铁了心寻死,他便拿一百人,一万人的性命来逼我,我也未必瞧上一眼。你家姑娘最是个自私的人,你们这回看清了?”
九歌拖长了声音喊了声:“姑娘——”顿了顿,又低声说:“王爷那么喜欢你,你若跟了他,终身有靠,姑爷也……必然是欢喜的!”
兰芽一笑,说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这句话说完,室内良久无声。许久,才听她自言自语般说了句:“我也不懂。”
冬雪又问:“那咱们……还在这王府里头么?王爷也真是……怪可怜的,我瞧他这些日子,瘦了好些。”
良久,听兰芽说道:“歇几天,便走罢。”
真金听到这里,忽然胸中涌起一股刚硬之气:
她们都可怜我!可真金堂堂丈夫,岂受人怜?要走便走,我还能跪下来求你不成?
他还想听下去,可听里头簌簌有声,似乎有人站起,便忙走向一旁回廊。
三人在王府住到第三日上,兰芽便叫九歌来请真金。见了他第一句话却令真金一愣:
“我听说,文丞相在王爷这里?”
真金不知她是何意,迟疑答道:“是。伯颜将军知我要回大都,特托我送他去见父亲。”
兰芽道:“你们,不能放他回去么?这是个忠肝义胆的大英雄,大才子,那日在酒楼,珠帘秀还唱了他的词,你听见的。这样的人,你便不崇敬?”
真金苦笑道:“正因他是大英雄,大才子,位高名重,节高义重,受万人敬仰,登高一呼,有从者如云,才万万放不得。”
兰芽点点头道:“我也知你们定不肯放他,不过是我异想天开罢了。我……要走了,跟你告别。”
真金心底隐隐作痛,面上却镇定如常,“嗯”了一声道:“往后,若有什么麻烦,你只管找我来。”
兰芽道:“好。”
临走之前,九歌却又来了。真金问她何事,她一言不发,伸出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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