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边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埋怨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非要累成这样。
那样的晚上，桌上必定是大杯的茶水，还有“呋喃坦丁”之类的药片，那种拗口的名字我很早就听说过，知道是治泌尿系感染的。在我的印象中，她好像每个月都要犯一次，只是犯的程度不同，特别是上了年纪之后更是发作得勤，一犯就要躺在床上静养几天。
后来有个医生告诉她，可以在每个月初吃一次抗生素，坚持吃7天。她按照那个说法吃了几个月效果不错，但她始终担心抗生素的副作用。因为表哥的事情，我姨一直对西药有成见，每次吃药她都说，现在这么吃非吃出抗药性不行，等到真得了大病怎么办？
我姨是喜欢热闹的人，每天晚上出去扭秧歌。一起扭秧歌的多是我姨这种对各种事情半懂不懂，又什么事情都想参与的老太太。现在很多产品打社区的主意就是因为看中了这帮人，她们很容易就被人家“洗了脑”，由人家牵着鼻子走，人家说哪哪能“免费参观”，就蜂拥而去。免费？哪有那么好的事？咱们工作的人都知道那是陷阱，肯定能从别处把“免”的费赚回来，所以，我姨家净是蜂胶、丝绸零头儿、藏药什么的，都是我姨体验了“免费”之后花钱买回来的。
有个老太太和她一样有泌尿系感染的毛病，她告诉我姨一个偏方，用中药泡水喝，即利尿又去火。
我姨别的不懂，“去火”的概念却早就扎根在心，她说现在人就是“火”大，因为吃得太好的缘故，所以她非常喜欢吃有苦味的菜，喜欢喝很浓的茶，后来还真在报纸上找到了她这种“自找苦吃”的理论依据。人家的意思是提倡健康的素食，不要多吃甜食。但是在我们家，不管是嗓子疼、牙疼、头疼，哪怕是受了惊吓，我姨都会归结为“火”。我们谁要是不小心拉肚子在她都是好事，她总说那样能“去火”。每年春天她都会熬中药汤给大家喝，说是去瘟疫，好像瘟疫也是她说的“火”。所以，人家一说什么药能去火，她就觉得特别在理，第二天就去买了泡茶，那种药茶味很苦，而这种苦味最符合她的养生观念。人家是“嫉恶如仇”，她是“嫉火如仇”。
当时是夏天，我姨一直觉得头晕，浑身没劲。她又是最先自我诊断为“上火”，在家吃了很多“牛黄清心”、“藿香正气”之类的中药，总是不见好就去了趟社区医院，一量才发现血压160/90。
我妈他们家族的人都是高血压，医生一听这个家族史，当时就认定我姨的头晕是因为高血压闹的。社区医生以前学了点中医，她开完药后告诉我姨，知道自己得了高血压就得学会控制情绪，因为高血压在中医里就是“肝火旺”，脾气一急，“肝火”就上去。我姨回来更加坚定“去火”的信念。既然是“肝火旺”，人家给的“去火”偏方去“肝火”不是再合适不过了吗？
有一天回家，我发现我姨的脸色灰黄灰黄的，人一点精神都没有，脑门上被掐出了一个个红印子，那是她最喜欢的治病办法，总说掐出血印，刮出痧之后，“火”就消了。她说这次病特别奇怪，居然不想吃东西。我姨是嘴特壮的人，怎么不舒服都不会影响胃口，这次变了，不想吃，而且还恶心、吐。
我们拉着她去医院，这次去的是大医院。医生一检查马上问，以前有没有糖尿病？我姨说没有，她最大的病就是泌尿系感染。医生详细问了她得泌尿系感染的时间、发作的情况，初步判断是因为泌尿系感染引起的肾功能衰竭。
我大吃一惊！因为她的泌尿感染，我特意问过我学医的同学。人家告诉我，这种因为细菌感染的病都好治，大不了用最好的抗生素就行了，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不像那种一发病就浑身浮肿的肾炎。后来我知道那叫“肾小球肾炎”，治疗不好就会引起肾功能衰竭。从那儿开始我对我姨的这种肾炎放了心。
我把这个印象说给医生，医生说，那是说完全治好的泌尿系感染，她治好了吗？动不动就尿血，说明一直没治好，有五分之一的肾功衰竭就是因为泌尿系感染来的！
我们这才知道，我姨的恶心、吐根本不是高血压的问题，也不是消化不良，更不是什么“上火”，已经是肾脏功能损伤、不能排毒的症状了，毒素积存在胃肠道，她才会恶心厌食。本来就不懂医学，再加上我的错误印象，全家人都对她得了几十年的老病轻视了。
当时我姨住的病房里有个老太太，已经开始肾脏透析了。她以前什么毛病也没有，慢慢觉得肚子越来越胀，而且里面还有水声，这才去了医院。医生一查是腹水，又心肝脾肺肾地检查了一个遍，才发现腹水是因为肾引起的。她女儿告诉我，老太太也和我姨一样，一直身体好，也是和我姨一样总觉得自己有“火”，有事没事的就找去火药吃，自己买了一箱“龙胆泻肝丸”，嘴里发苦时候吃，头脑发蒙的时候吃，就像吃保健品一样。医生说那种药里含的“木通”，能引起肾功能衰竭。
我姨住进去的时候，病房正为老太太组织病例讨论，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中药也能有毒性，也有副作用。我始终觉得它最多不过是效果没有西药快，但是总是比西药保险呀！
我姨对自己是因为肾盂肾炎发展导致了肾衰竭的结论不能接受，她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尿血了，也没吃西药，只是喝药茶。她的意思是说只有西药才能把肾吃坏了。
医生随口问了问：药茶？什么药茶？我姨拿出了还没喝完的那个偏方中药，是切成薄片的中草药，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小孔。她告诉医生那是“通草”，专门去火利尿的。
可能也是因为刚从老太太的病例讨论中出来，医生马上提高了警惕，让我拿去给医院药房的药师看。他说，因为“通草”和“木通”都能利尿，以前就报道过把两种药混淆的事。
药房的老师傅年岁不小，负责给每个抓出去的方子把关，他看了我拿去的药马上告诉我，不是“通草”是“木通”。他问我这药是干什么的？我说是泡水喝。他很吃惊地看着我，泡水喝？这药可不能长吃呀！有毒！
我顾不上多说，拿着药跑回病房，把药房的结论一说，医生将信将疑地又打了个电话，回来告诉我：别查了，我们怀疑你姨的病就是“药茶”闹的，和那个因为吃“龙肝泻肝丸”导致肾衰的老太太一样，只是她挑了那张方子里毒性最大的一味药……
医生最后的结论是：我姨的高血压不是原发的，而是肾功衰竭的症状，社区医院只是量了血压，并没有做更多的检查就下了诊断。医生说，也不能怪社区医院误诊，即便是当时验了尿也未必能发现肾损伤。因为社区医院一般做的都是最简单的“尿常规”检查，那种检查只能知道尿里有没有炎细胞、有没有血细胞，如果是在泌尿系统感染的急性发作期，发现感染是没问题的，但是不可能发现肾脏慢性损伤中漏出的微量蛋白，这种诊断需要更复杂的化验检查。我姨去社区医院时尿血的老毛病并没发作，她只是做了“尿常规”，也只能得到“未见异常”的结论。
很可惜的是，那时候如果在大医院做个系统检查，可能就会发现引起高血压的原因。她错过了这个机会，而且还因为医生的一句“高血压就是肝火旺”而变本加厉地吃所谓的“去火”药。被她认定能利尿去火的“通草”，加重了甚至可以说导致了肾功能破坏。换句话说，她是被自己“治病”的药吃出病来的！
医生说，幸好这次来的是大医院，否则还有可能把呕吐、恶心当做胃肠消化不好来治，没准也要等到出了腹水才意识到是肾的问题，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
第二天，我拿着害了我姨的“木通”就去了她一直抓药的药店。药店的人也都记得我姨，一听我说的情况都愣了，他们承认当时我姨是去抓“通草”的，人家还好心地问了句是给儿媳下奶吗？好像“通草”在民间有这个作用。我姨说是治“上火”，小便不畅快。人家说那应该是“木通”，就给了最后肇事的“木通”。
药店的人承认，他们也是第一次听说“木通”能导致肾损伤，也没接到上级通知，不像“罂栗壳”、“马钱子”能成瘾或者有剧毒的药物早就有特别规定了。
我姨一直到最后发病，用“木通”泡水已经断断续续地喝了几个月。收她住院的医生告诉我们，要是再吃上一阵子，两个肾可能都“报废”了。以她当时损伤的情况需要定期去做透析，帮助肾脏排出毒素，但还没像那个吃“龙胆泻肝丸”的老太太，已经离不开透析机了。
医生指给我们看我姨的肾脏片子，明显缩小了。医生说，到最后肾会变得像石头一样硬，逐渐地失去全部功能，因为“木通”毒性引起的肾脏损伤是不可逆的，甚至比肾小球肾炎导致的衰竭还要严重……我们没敢让我姨知道，这种半懂不懂医学的人会把自己吓死的。
回来之后我就把“木通”导致肾损害的事情在我们报纸上报道了出来，第二天就有很多人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家也有同样的事。其中一个我印象特深，做女儿的刚给小学退休教师的母亲送了葬。她告诉我，她妈妈也是爱瞎吃药，因为身体胖，出汗多，老太太爱干净，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毒”，找药吃是为了“排毒”，到最后他们也不知道老太太吃的是什么药，只知道是中药，花了2万多元，结果也是突然间开始恶心，吐，到医院转了好几个科才发现是肾功能问题，很快就用上透析了，从一周一次变成两天一次，半年之后去世……家属在电话里对我哭，他们连给老太太开药的医院都找不到，那家医院本来就是个小门脸，外地人来租的地方，早就关门了，现在挂的是“电器修理”的牌子。老太太当时是从一张报纸上看到他们的广告的。
过了不到半年，中药毒性问题就广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