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天堂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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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天堂时光-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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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当到现在,有一点我弄不明白,那就是年纪轻轻的兵们抵抗孤独的能力怎么越来越强了。莫名其妙,冷眼相看仿佛成了和平年代习以为常的事情。就我那时遇到他的情形与现在的心境而言,我觉得我的叙述已经很难准确抵达我最想表达的心绪。
九月的西藏。阳光普照的营房。澡堂,下午四点的记忆。
我从水里出来,穿好袜子在沙发上发呆。面对我的是一块流着泪的镜子。那些行色匆匆的兵们从澡堂出来首先会在镜子前整理好军容,然后大步流星各自朝着自己的连队走去。最后的结局,只可能剩下我一个人。我坐在镜子面前匪夷所思。当穿着一身便衣的我看着自己可笑的表情时,我突然看见了他。
他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穿袜子。我们相互对视一眼,久久无语。然后他站起来转过身去整理军容。我侧过身去看镜子里的自己。他在镜子里看我,看我怎么沉默得像一只羔羊。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很长时间。我认为他说什么都该说话了的时候说话了。
咋以前没见过你?刚调来的是吧?
我说,可不是罢。你是哪一年的兵?咱们是同年兵呵!可我咋没见过你。
嘿,你刚才不是说了我是刚调来的吗?真是的。
他笑了。那是一个标准的列兵微笑。我也笑了。看来岁月真的不想让我变老,住过的营房都换新的了居然有列兵把我当新兵看。究其根底,我想这其中的原因大概是我不具备老兵的那些言行举止吧。
来部队你不准备学门技术?
我想过,可是这年头学什么好呢?我刚从汽车团学车回来,你也可以去学的呵。
我?我?我?我行吗?怎么不行。不过,不过,你要懂得起哟。
怎么个懂法呵?
傻B,真笨,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呵。天黑了,你往小院提两瓶茅台,甩两条中华去就搞定了。
可是我哪来那么多钱买这些高档的东西呀?我从农村来,我爷爷买10块钱的叶子烟可以抽一年,我父亲打10块钱的红苕酒可以请五桌人收二十亩庄稼。我想说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那一刻,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列兵走后,我面对越来越透明的镜子,叼着一枝残留的烟蒂,在咽喉里把心中的疑问呼来唤去。那笼罩我的云烟像飘忽不定的飞船让我一不小心滑向遥远的时光。比如童年的蝉和稻草人,比如那个叫春丽的十四岁女生,比如十五岁穿着牛仔裤进城,最悲伤的事情莫过于有人偷走了我十七岁的凤凰牌自行车。比起这些,我不认为还有比这一天西藏的下午更为尴尬的时刻。这里的白天静悄悄,连镜子都照不出泪水了,我拿起脸盆朝机关宿舍走去。
一路上,我都在感激列兵。虽然我活不明白,但我是幸运的。在我离别西藏几年重新返回西藏的这一天,我突然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周围的人都木呆呆地看我,从不主动和我说话。列兵是第一个认真和我交谈的人,而且我相信他讲的都是肺腑之言,他愿意将他的成功经验传教给一个看上去十分弱智的战友,列兵的单纯和善良让我一生感动。
我尽量避开他,生怕与他重逢。只可惜,只可惜后来在一次大型的军容风纪检查上,他认出了我,并且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当时,我想这于他来讲真是一件太过分的事情。因我头发过长,被拉出队列示众批评的时候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蓝天和白云看见新兵与老兵尴尬了一回。我斜着眼睛看他在队列里偷笑。不到一秒,他表情即刻又恢复了原样。他不变的眼神,怔怔地看我。我尽量把表情弄得若无其事。
后来的每次见面我们的举止都很不自在。这真实的描写让人看上去全是谎言。先是站在远远的地方——驻足。然后走近再走近——点点头——麻木——微笑。他低头,一本正经的问我,你今年几岁?我笑而不答。反问他几岁?他的声音干净利落:十七。
是一个雨天,他突然来到我宿舍。我递给他一杯纸盒咖啡。我们在音乐中沉静。他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真没想到他留在我宿舍的会是这样一句话?而且两个小时就只有这一句突然袭击我内心的话,让人忍无可忍。我有没有女朋友对一个列兵来说重要吗?我说,我年轻时候的女朋友很漂亮。他痴痴痴地笑,递给我一枝中华烟。
两枝香烟,一间小屋,烟雾缭绕,往事升腾……看着十七岁的列兵,我想起我那飘逝在尼洋河畔的十七朵莲花。十七岁的我,出门在外,样子不像现在,望着天空就发呆。对待情感,淡薄又敏感,尤其是送老迎新的时光,连队上下,不分新老,呼儿嘿哟,打成一片。战友情深,分别之前,近乎于掰着指头数日子,算一算还有多少天,我们就要分别。那时,送走战友就像送走了生命里的一个季节,心里的空荡仿佛成了青稞收走之后的一片空地。曾经以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年的老兵退伍不过是在复制同一个季节。
                  十七岁十七朵莲花(2)
十七岁后才明白,那样的季节只可能在当兵的历史中出现一次。送别的歌声只能表白虚张声势的情感,无法唱出何日准时相逢。送战友,我绝望。在高原九月的暮光里,我的记忆一点不曾褪色。我绝望的是,尽管我手上拥有世界上一流的科学技术,但我已无法复制十七岁初冬的时光——我跟着老兵上车,我跟着老兵挥手,我跟着老兵流眼泪;我跟着老兵抽烟,我跟着老兵喝酒,我跟着老兵却不是假装的难过。当车笛一声长鸣,我一个人躲到墙后,拒绝分离。我强忍着欲意夺眶的泪水,用冰冷表达了火热,那样的季节是拒绝复制的。
至今记得那个超期服役的涪陵老兵。他一年一年的申请超期服役,到了部队实在没有条件再留下他的时候,他便有些孩子气地宣布:我并不图留在部队有个什么好的发展,只喜欢这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当时没想明白,现在感觉很简单。一个家里有着百万资产的老兵图的就是与部队结下的感情,与五湖四海的兄弟走到一起来的情缘,与河流许下的山之盟,与雪山定下的海之誓。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回到故乡太寂寞了。老兵永远是寂寞高手,尤其快要退役的老兵。同年入伍的战友一个一个的分离,一年一年的减少,不带一丝痕迹。在部队呆得越久就越要忍受寂寞的煎熬。对于一个连队的事情来说,不过如此。走的走,来的来,有的上了军校,有的提了干,有的退了伍,有的结婚留在了驻地,有的去了别的连队或机关,连队的心事谁能懂?老兵落单的心情,新兵无法体会。老兵渴望相聚。唯一的借口就是战争暴发,服预备役的兄弟不约而同地回来。但这种可能总是微乎其微。
我记得常常陪一位河北老兵去不远的另一座军营看他的同乡。这是一个比老兵还老的老兵。老兵和老兵是在邮局投寄家书的时候认识的,风雨同舟,已经有了好几年的友谊。难能可贵的是老兵每周都坚持请假去看望这个同乡的老兵。老兵在连队当文书,有剪报的爱好。大概因为那时的报纸珍贵,一般的人是得不到报纸可剪的。那位老兵虽然老,但他是连队喂猪的,虽然也爱写写画画,但得不到报纸可剪。于是老兵把自己剪的报纸拿去给他看。每次见面大约个把小时,一方郑重其事地剪报,另一方毕恭毕敬地将新剪下的文章递过去,然后坐在白床单上,喝茶聊天,无主题变奏。说什么从来不重要,话不投机,异乡听乡音,关键是看这一点。有时候,聊天也是孤独的一种消解。老兵害怕孤独,同时也最能享受孤独。会享受孤独的老兵永远是智者。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些老兵的孤独中,学到了许多隐忍的生活经验,从他们的聊天中,明白了许多蹉跎岁月堆积的情感。
十七岁的情感是一生的禅,只有当它们真正逝去时,我们才会感到心跳嚣张的孤独。我所忆念的十七朵莲花盛开在一条河流之上的情感,今天已经成了遥远的绝唱,时过境迁,在一个十七岁的列兵心里,他只可能唱“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剌的玫瑰”,怎懂“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滚万丈”的伤怀啊。是什么摧毁了我们维系战友情感的条件,生活的节奏突然以跑的速度飞起来,老兵的孤独成了一面流泪的镜子,我无法再经典的审视自己内心隐藏十年之久的十七朵莲花,枪管里流出的锈水让我在和平的孤独中慢慢想起战争投下的阴影。
我在拉萨的这所军营,目睹过五载老兵退伍。每一年和老兵分别,心里都轻飘飘的难受。以至去年的那一次,我竟感觉那是一种表演的需要,于我什么都无所谓。我挎着相机,穿行在退伍老兵的行列之中。谁也不愿和我握手拥抱,因为他们几乎和我没有一点生活的感情,只把我当机关一个普普通通的办事人员,只顾紧巴巴地抱成一团让我为其拍照。我保证他们绝对拿不到照片,但我得摆好摄影师的姿势,让他们望着相机的脸,笑得比高原的阳光灿烂。因为这是别无选择的事情,领导三令五申要我节约胶卷。
2005年的老兵退伍是在凌晨四点之后举行军旗告别仪式的。我在睡梦中被一阵软绵绵的军乐声吹醒,撩开窗棂,看见昏黄的灯光下,操场边一群吹军乐的女兵冻得像霜打的萝卜。许多身着军大衣的人在锣鼓声中跑动,然后是声嘶力竭的尖叫,然后听见东风车启动,喇叭里传来如同科教宣讲的声音。很快,我又蒙头呼呼大睡。睡梦中,我像是在参加一场乡村的葬礼,悲伤地睁开眼睛,看见窗外掉了一地的哈达,那些红黄蓝绿的标语在残风中飞舞,紫外线以碎步的速度掠过被风撕烂的纸屑,像祝福,也像挽联。
这与十七岁的离别差距何其之大?我想,一条河流的宽度是远远不足以比喻了。让我再想想十七岁的离别情景——大家围着一炉火不说话。挤在房间里闷着,实在受不了就拿着日记本写留言,写彼此的联系方式、家庭住址。如果有人执意要说话,也是一些和分别无关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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