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呼兰河传- 第2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吃。
  我若是稍稍在那卖东西吃的旁边一站,他就说:“快走罢,快往前走。”
  逛公园就好像赶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让我停。
  公园里变把戏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锣打鼓,非常热闹。而他不让我看。我若是稍稍地在那变把戏的前边停了一停,他就说:“快走罢,快往前走。”
  不知为什么他时时在追着我。
  等走到一个卖冰水的白布篷前边,我看见那玻璃瓶子里边泡着两个焦黄的大佛手,这东西我没有见过,我就问有二伯那是什么?
  他说:“快走罢,快往前走。”
  好像我若多再看一会工夫,人家就要来打我了似的。
  等来到了跑马戏的近前,那里边连喊带唱的,实在热闹,我就非要进去看不可。有二伯则一定不进去,他说:“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你二伯不看介个……”
  他又说:“家里边吃饭了。”
  他又说:“你再闹,我打你。”
  到了后来,他才说:“你二伯也是愿意看,好看的有谁不愿意看。你二伯没有钱,没有钱买票,人家不让咱进去。”
  在公园里边,当场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给他施以检查,检查出几个铜板来,买票这不够的。有二伯又说:“你二伯没有钱……”
  我一急就说:
  “没有钱你不会偷?”
  有二伯听了我那话,脸色雪白,可是一转眼之间又变成通红的了。他通红的脸上,他的小眼睛故意地笑着,他的嘴唇颤抖着,好像他又要照着他的习惯,一串一串地说一大套的话。但是他没有说。
  “回家罢!”
  他想了一想之后,他这样地招呼着我。
  我还看见过有二伯偷过一个大澡盆。
  我家院子里本来一天到晚是静的,祖父常常睡觉,父亲不在家里,母亲也只是在屋子里边忙着,外边的事情,她不大看见。
  尤其是到了夏天睡午觉的时候,全家都睡了,连老厨子也睡了。连大黄狗也睡在有阴凉的地方了。所以前院,后园,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
  就在这样的一个白天,一个大澡盆被一个人掮着在后园里边走起来了。
  那大澡盆是白洋铁的,在太阳下边闪光湛亮。大澡盆有一人多长,一边走着还一边咣郎咣郎地响着,看起来,很害怕,好像瞎话上的白色的大蛇。
  那大澡盆太大了,扣在有二伯的头上,一时看不见有二伯,只看见了大澡盆。好像那大澡盆自己走动了起来似的。
  再一细看,才知道是有二伯顶着它。
  有二伯走路,好象是没有眼睛似的,东倒一倒,西斜一斜,两边歪着。
  我怕他撞到了我,我就靠住了墙根上。
  那大澡盆是很深的,从有二伯头上扣下来,一直扣到他的腰间,所以他看不见路了,他摸着往前走。
  有二伯偷了这澡盆之后,就像他偷那铜酒壶之后的一样。一被发现了之后,老厨子就天天戏弄他,用各种的话戏弄着有二伯。
  有二伯偷了铜酒壶之后,每当他一拿着酒壶喝酒的时候,老厨子就问他:“有二爷,喝酒还是铜酒壶好呀,还是锡酒壶好?”
  有二伯说:“什么的还不是一样,反正喝的是酒。”
  老厨子说:“不见得罢,大概还是铜的好呢……”
  有二伯说:“铜的有啥好!”
  老厨子说:“对了,有二爷。咱们就是不要铜酒壶,铜酒壶拿去卖了也不值钱。”
  旁边的人听到这里都笑了,可是有二伯还不自觉。
  老厨子问有二伯:“一个铜酒壶卖多少钱?”
  有二伯说:“没卖过,不知道。”
  到后来老厨子又说五十吊,又说七十吊。
  有二伯说:“哪有那么贵的价钱,好大一个铜酒壶还卖不上三十吊呢。”
  于是把大家都笑坏了。
  自从有二伯偷了澡盆之后,那老厨子就不提酒壶,而常常问有二伯洗澡不洗澡,问他一年洗几次澡,问有二伯一辈子洗几次澡。他还问人死了到阴间也洗澡的吗?
  有二伯说:“到阴间,阴间阳间一样,活着是个穷人,死了是条穷鬼。穷鬼阎王爷也不爱惜,不下地狱就是好的。还洗澡呢!别沾污了那洗澡水。”
  老厨子于是说:“有二爷,照你说的穷人是用不着澡盆的啰!”
  有二伯有点听出来了,就说:“阴间没去过,用不用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你是明明知道,我看你是昧着良心说瞎话……”老厨子说。
  于是两个人打起来了。
  有二伯逼着问老厨子,他哪儿昧过良心。有二伯说:“一辈子没昧过良心。走的正,行的端,一步两脚窝……”
  老厨子说:“两脚窝,看不透……”
  有二伯正颜厉色地说:“你有什么看不透的?”
  老厨子说:“说出来怕你羞死!”
  有二伯说:“死,死不了,你别看我穷,穷人还有个穷活头。”
  老厨子说:“我看你也是死不了。”
  有二伯说:“死不了。”
  老厨子说:“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是个老不死的。”
  有的时候,他们两个能接续着骂了一两天,每次到后来,都是有二伯打了败仗,老厨子骂他是个老“绝后”。
  有二伯每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甚于一切别的字,比“见阎王”更坏。于是他哭了起来,他说:“可不是么!死了连个添坟上土的人也没有。人活一辈子是个白活,到了归终是一场空……无家无业,死了连个打灵头幡的人也没有。”
  于是他们两个又和和平平地,笑笑嬉嬉地照旧地过着和平的日子。
  十二
  后来我家在五间正房的旁边,造了三间东厢房。
  这新房子一造起来,有二伯就搬回家里来住了。
  我家是静的,尤其是夜里,连鸡鸭都上了架,房头的鸽子,檐前的麻雀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窝里去睡觉了。
  这时候就常常听到厢房里的哭声。
  有一回父亲打了有二伯,父亲三十多岁,有二伯快六十岁了。他站起来就被父亲打倒下去,他再站起来,又被父亲打倒下去,最后他起不来了,他躺在院子里边了,而他的鼻子也许是嘴还流了一些血。
  院子里一些看热闹的人都站得远远的,大黄狗也吓跑了。鸡也吓跑了。
  老厨子该收柴收柴,该担水担水,假装没有看见。
  有二伯孤伶伶地躺在院心,他的没有边的草帽,也被打掉了,所以看得见有二伯的头部的上一半是白的,下一半是黑的,而且黑白分明的那条线就在他的前额上,好像西瓜的“阴阳面”。
  有二伯就这样自己躺着,躺了许多时候,才有两个鸭子来啄食撒在有二伯身边的那些血。
  那两个鸭子,一个是花脖,一个是绿头顶。
  那二伯要上吊,就是这个夜里,他先是骂着,后是哭着,到后来也不哭也不骂了。又过了一会,老厨子一声喊起,几乎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大叫:“有二爷上吊啦!有二爷上吊啦!”
  祖父穿起衣裳来,带着我。等我们跑到厢房去一看,有二伯不在了。
  老厨子在房子外边招呼着我们。我们一看南房梢上挂了绳子,是黑夜,本来看不见,是老厨子打着灯笼我们才看到的。
  南房梢上有一根两丈来高的横杆,绳子在那横杆上悠悠荡荡地垂着。
  有二伯在哪里呢?等我们拿灯笼一照,才看见他在房墙的根边,好好的坐着。他也没有哭,他也没有骂。
  等我再拿灯笼向他脸上一照,我看他用哭红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
  过了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
  是在同院住的挑水的来报的信,又敲窗户又打门。我们跑到井边上一看,有二伯并没有在井里边,而是坐在井边外,而是离开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稳稳的柴堆上。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我们打着灯笼一照,他还在那里拿着小烟袋抽烟呢。
  老厨子,挑水的,粉房里的漏粉的都来了,惊动了不少的邻居。
  他开初是一动不动。后来他看人们来全了,他站起来就往井边上跑,于是许多人就把他抓住了,那许多人,哪里会眼看着他去跳井的。
  有二伯去跳井,他的烟荷包,小烟袋都带着,人们推劝着他回家的时候,那柴堆上还有一枝小洋蜡,他说:“把那洋蜡给我带着。”
  后来有二伯“跳井”“上吊”这些事,都成了笑话,街上的孩子都给编成了一套歌在唱着:“有二爷跳井,没那么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吓唬人。”
  老厨子说他贪生怕死,别人也都说他死不了。
  以后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都没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还是活着。
  十三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
  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静静地过着日子。
  狗有狗窝,鸡有鸡架,鸟有鸟笼,一切各得其所。唯独有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觉。在那厢房里边,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讲起话来。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过三个两个来看!问问他们见过‘死’没有!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闪光湛亮,说杀就杀,说砍就砍。那些胆大的,不怕死的,一听说俄国毛子来了,只顾逃命,连家业也不要了。
  那时候,若不是这胆小的给他守着,怕是跑毛子回来连条裤子都没有穿的。
  到了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前因后果连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痢,铁面人,……“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马刀枪我见过,霹雷,黄风我见过。
  就说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罢,见人就砍,可是我也没有怕过,说我怕死……
  介年头是啥年头,……“
  那东厢房里,有二伯一套套地讲着,又是河沟涨水了,水涨得多么大,别人没有敢过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