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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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牙-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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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事,阿爸?”阿萨德说,两只脚换来换去。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车停在这里干什么?六点半到货。六点半有十五头死牛要来。我得把它们整干净了。那是我的生意。你明白吗? 肉要来了。所以,我不明白……”摩摆出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因为我想,这里明明白白写着‘送货区’三个字。”他指着一只旧木条箱,上面写着“全时段全车型禁止停车”的字样,“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阿爸。”
  “你是我儿子,阿萨德。我雇你是要你明白事情,他才不用明白——”他把手伸出窗子,拍了法林一下。法林正在走钢丝似的对付危险的檐槽,后脑勺猛地遭此一击,差点从梯子上翻下来“——我雇你是要你明白事情,要你盘算状况,要你弄清造物主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宇宙黑暗。”
  “阿爸?”
  “去弄清楚那是怎么回事,让车开走。”
  摩消失在窗口。过了一分钟,阿萨德带着答案回来了,“阿爸。”摩的脑袋又从窗口冒了出来,如同恶毒的布谷鸟从瑞士钟里钻出来那样。
  “他在吸毒气,阿爸。”
  “什么?”
  阿萨德耸了耸肩膀,“我朝车窗里喊,叫那家伙走开,他说:‘我在吸毒气,别管我。’就是这样。”
  “谁也不能在我的地界吸毒气,”摩一边下楼,一边厉声说道,“这不是我们的经营范围。”
  一走到街上,摩就冲向阿吉的汽车,拽住堵着车窗破洞的毛巾,用牛一般的蛮劲拉下了五寸。
  “你听到了吗,先生?我们的经营范围里没有自杀这项。这里是清真肉店,按教规供应肉食,懂吗?如果你要死在这里,我的朋友,你得先全身放光了血才行。”
  阿吉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就在他凝视着这个汗淋淋的褐色大块头、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当儿,他感到一种灵光闪现。他觉得,有生以来,生活第一次对阿吉·琼斯表示了首肯。不仅仅是“好”,或者“既然已经开始了,那就继续下去吧”,而是响亮的首肯。生活需要阿吉。她怀着妒意,把他从死亡的虎口里抢了出来,重新拉回到自己的怀抱。虽然阿吉不是她最好的物种,但她还是留下了他,而阿吉呢,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也要活下去。
  

阿吉·琼斯的奇特再婚(3)
他拼命摇下两边的车窗,深深地大口吸着氧气,喘息着对摩千恩万谢,眼泪沿着双颊汩汩而下,双手紧抓着摩的围裙。
  “行了,行了,”肉店老板边说边扳开阿吉的手指,把自己擦干净,“现在开走吧。我的肉要来了。我是做放血生意的,不做心理咨询。你应该去偏僻大道,这里是克里口伍德闹市区。”
  阿吉仍哽咽着不住道谢,慢慢调了头,从路边开出来,向右转去。
  阿吉·琼斯自杀是因为老婆奥菲莉娅最近跟他离婚了。奥菲莉娅是意大利人,有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嘴唇上有一圈淡淡的绒毛。但在新年第一天清晨,他用吸尘器管子吸毒气倒不是因为爱她,而是因为跟她生活了那么久却 没有爱过她。阿吉觉得婚姻就像买鞋,把鞋带回家,却发现不合脚;看在鞋的式样分上,他将就着穿了。过了三十年,一天,鞋子忽然自己爬起来,走出了屋子。她走了。三十年。
  在他的记忆中,两人最初的相遇同别人一样美好。一九四六年早春,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黑暗的战争,迈进佛罗伦萨的咖啡屋,在那里,招待他的是一位灿若朝阳的姑娘——奥菲莉娅·戴吉罗。一身黄衣的她,递给他一杯满是奶泡的卡布奇诺咖啡,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温暖和性感。他们像戴着眼罩的马一样走进了婚姻殿堂。奥菲莉娅不知道,在阿吉的生活中,女人从来就不是白昼——他在内心深处不喜欢也不信任女人,只有女人笼罩在光环里的时候,他才能爱她们;同时也没人告诉阿吉,戴吉罗家族中,奥菲莉娅有两个患癔病的姑妈、一个同茄子说话的伯伯和一个衣服前后倒穿的表兄。他们结婚了,一起到了英国。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很快把她逼疯了,光环被打发到阁楼里积接灰尘,跟一堆小摆设和破烂厨具为伍,这些东西都是阿吉打算有朝一日要修理的。在那堆小东西里,就有一只胡佛吸尘器。
  节礼日①早晨,在阿吉把车停在摩的清真肉店外面六天前,他回到亨顿街的半独立式房子找那只胡佛吸尘器。这是他在这么多天里第四次上阁楼,为的是把一次婚姻中的零碎物品运到新公寓去,胡佛是他要求取走的最后一件东西——一件最破烂、最难看的东西,就因为失去了房子才想要回来的东西。这就是离婚:向你不再爱的人要回用不着的东西。
  “你又来了,”西班牙女佣站在门口说,她叫桑塔-玛丽亚或者玛丽亚-桑塔或者别的什么,“琼斯先生,这回来拿什么?洗碗槽,嗯?”
  “胡佛,”阿吉冷冷地说,“吸尘器。”
  她朝他看了一眼,对着门垫吐了口痰,差点吐到他的鞋子上,“ 欢迎,先生。”
  这地方已经成了他仇人的庇护所。除了女佣,和他作对的还有奥菲莉娅的意大利大家庭、精神治疗护士、调解会派来的女人,当然还有奥菲莉娅本人——这个精神病院的中心,她这会儿正蜷缩在沙发上,胎儿似的缩成一团,嘴巴对着百利酒瓶发出牛叫声。他花了一小时又一刻钟才穿过敌人的阵地——费这么大力气是为了什么呢?一台坏掉的胡佛吸尘器,几个月前就已经丢弃不用了,因为吸尘器打定主意要倒行逆施:喷尘而不是吸尘。
  “琼斯先生,既然到这里来让你这么不开心,你干吗还要来呢? 适可而止吧。你要它有什么用呢?”女佣跟着他走上阁楼,随身还带着去污剂。“已经破了。你用不着了。看到没?看到没?”她把吸尘器插进插座,摁着不会动的开关。阿吉拔出插头,一声不响地把线绕到机器上。哪怕破了,他也要带走,所有破东西都要带走。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一点用处,他也要把屋子里每一件该死的破东西都修好。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叫桑塔什么的女佣又追着他下了楼,“你老婆脑子有病,你倒干这种事!”
  阿吉把胡佛抱在胸前,来到挤满人的客厅,众目睽睽之下,他打开工具箱修理起来。
  “看他那样子……”奥菲莉娅众多祖母辈亲属中的一位开口了。她薄有姿色,披着大披肩,脸上的痣少些,“他什么都要拿走,对不对?他拿走了她的理智,他拿走了搅拌器,他拿走了旧音响——他什么都拿,就差撬地板了。真叫人恶心……”
  

阿吉·琼斯的奇特再婚(4)
调解会派来的女人摇了摇皮包骨头的脑袋,表示赞同,她即使在大晴天也像浑身湿透的长毛猫,“真叫人作呕,你不说,我也这么想,真叫人作呕…… 不用说,最后还得我们收拾烂摊子。正是这个白痴——”
  不等她说完,护士就接过话头:“她离不开别人照顾,对吧?……现在,他倒拍拍屁股走了,这女人真可怜……她需要一个合适的家,她需要……”
  我在这里呢,阿吉很想说,你们明知道我在眼前,我就在眼前,还这么乱说。再说那是我的搅拌器。
  阿吉生性不爱吵架。他听凭人家数落了十五分钟,一声不响地用碎报纸测试胡佛的吸力。试着试着,他心里涌起这样一个念头:生活是个大包袱,叫人不堪重负;即使失去一切、把所有行李丢在路边、走向黑暗,也比继续背着包袱来得容易。你用不着搅拌器,阿吉伙计,你用不着胡佛。那玩意真是死沉死沉。放下包袱,阿吉,加入天上那些快乐的露营者的行列吧。 那有什么不对吗?阿吉一只耳朵里响着前妻及其亲戚发出的声音,另一只耳朵充斥着吸尘器发出的噪音,对他来说,“末日”似乎近在咫尺、无法逃避。同上帝或别的什么信仰没关系,只是觉得世界末日到了。劣质威士忌、新奇脆饼和特色糖果(草莓味的已经吃光了)——光是这些东西还不足以支撑他走进又一个新年。
  阿吉耐心地修好胡佛,有条不紊地用它把客厅彻底打扫了一遍,把吸头伸进最难打扫的角落里测试。他郑重地抛了一个硬币(正面朝上,活;反面朝上,死),看到硬币反面朝上,也没感到异样。他沉着地卸下吸尘器的管子,把它放进手提箱,最后一次走出了这所房子。
  死并不容易。你不可能把自杀列入待办事项清单,与清洗烤肉盘、给沙发脚垫上一块砖之类的事情列在一起。自杀是决定不作为,是做的反面,是遗忘边缘的吻。不管一个人嘴上怎么说,自杀总需要胆量。它适合英雄和烈士,适合真正自负的人。阿吉不是这类人。他在世间的地位可以按照大家熟悉的比例衡量:
  鹅卵石:海滩
  雨点:大海
  针:干草堆
  所以,有那么几天,阿吉没有理睬硬币的决定,只是把胡佛管子带在车上。一到晚上,他透过挡风玻璃看着恐怖的天空,又同以前一样意识到自己在宇宙中所占的比例,感觉到自己渺小而无所依托。他想,如果自己消失了,会在世上留下怎样的痕迹?似乎这痕迹微不足道,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他把空闲时间浪费在思忖“胡佛”是否已经变成真空吸尘器的通用名,还是像别人说的那样,只是一个品牌名。每每这时,胡佛真空管就像一根软塌塌的话儿似的躺在他车子的后座上,嘲弄他若无其事的恐惧,讥笑他居然迈着鸽子碎步朝刽子手走去,鄙夷他软弱无能的踌躇。
  随后,十二月二十九日,阿吉去看老朋友萨马德·迈阿·伊克巴尔。对他来说,萨马德不仅是非同寻常的密友,还是交往时间最长的老朋友——一位曾经与阿吉并肩作战的孟加拉穆斯林,他让阿吉想起那场战争。有些人一想到那场战争就会想起肥肥的火腿,想起在腿上画丝袜之类的往事,但阿吉想到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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