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证红楼- 第192部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探春在马车中从纱窗口张望。

　　不多时，宝钗落魄的抱着孩子从监牢中走了出来。探春叹了一声，吩咐在外面等着的侍书把她请上来。宝钗对此显然十分惊讶。不过她现在并无去处，薛家也是被抄了，薛姨妈虽然不曾进得监狱，却也是衣食无着的在一间小屋子里住着。夏金桂似乎听见薛蟠被判处斩之候，就回娘家了。宝钗也知道母亲身边顶多不过一二人，能过日子便不错了，实在不好去投靠。

　　抱着孩子上了马车，宝钗和探春不由得一时相顾无言。

　　“亏妹妹还记得我。”宝钗低声说，似乎有些卑躬屈膝的味道。探春还是第一次听见宝钗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呢，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其实看宝钗的样子就知道，虽然穿得朴素，却算是整齐，可见的在监狱里面也受到了照顾。只是和以前相比，就真是吃了天大的苦处了。宝钗是什么人啊？虽说以往也曾穿得十分朴素，但是，那也只是表面看来。衣服料子无不是上上层的，如今见着这料子，以探春的眼力，甚至都看不出这料子多差——连韩家的体面佣人，穿得也要好些呢。

　　这磨挫了性子，却也是不足为奇的吧。

　　“我们还要等一下宝玉。”探春说，“他日前也被送上京城来了。你们夫妇两个，虽说是无罪释放，但家中家产俱抄没了，你两个又是不知道市井生活的，日后这日子可该怎么过呢？偏我在韩家又过得艰难，也无力多帮你们，只是置了一个小店铺，你们夫妻两个便好好过日子吧。”

　　宝钗以前可真没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要受探春的施舍。心中当真是百感交集。但也知探春说的是实情。莫看她出身于商家，那也是一个大小姐，日常不过是看看帐，听听家里的经营状况罢了。手中没有足够的钱财又该怎么过日子？她是当真不知道。

　　何况别的也就罢了，是真怕委屈了孩子。

　　当下只得勉强笑道，“真是多亏了妹妹了，还记得哥哥嫂子，并不曾因着出嫁便忘了。我还好些，你也知道你宝二哥是怎样金娇玉贵长大的人儿，何曾受过这样的苦？退一步说，我和你宝二哥哥也就罢了，就是怕委屈了你侄子。”

　　探春似乎犹豫了一会儿。

　　宝钗抱着孩子，逗弄着，只望探春看着喜欢。她知道，探春是及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的，可惜还没怀上。

　　如今贾家出事，她在夫家的地位必然受损，就更是不用说了。果然，她眼角余光瞥见，探春的目光时不时会往孩子的身上瞅一眼。

　　然而，探春开口说话的时候，话的内容，却是宝钗完全不曾料想到的。

　　探春冷冷的开了口，“宝姐姐以前虽不曾进过监牢，但是薛大公子被抓进去也不只一日了。相信宝姐姐还是知道的吧？监牢里面的那些规矩、那些苦处。虽在牢里，哥儿却被养的白白胖胖的，你们也不曾受什么苦，非但这个，连和外面的消息也不曾断绝吧？可曾想过，这要费多大的银子，才能如此？”

　　宝钗一愣，忙陪笑道，“想来也是三妹妹和二姐姐费心了，我竟不曾道谢得。”

　　探春脖颈一扭，道，“不敢当！我倒是想费些银子，可惜还拿不到呢。礼上说出嫁从夫，便不为夫家考虑，丈夫不许，难道还能自己拿出银子来不成？若非是有外面的银子，我连自己的难关还过不得呢。宝姐姐难道真对此事一无所知不曾？”

　　宝钗的心一沉。

　　她何尝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后来心里明白了。这必然是先离开的，那个真正的宝玉了。除了他，还有谁会有这样的心思？他先拿了贾母留下来的钱，然后使费到了他们的身上。

　　在贾母去世的时候，探春和迎春都不过是来应了个景儿，竟都有些避之唯恐不及的味道，怎么会是她们费这样的心呢？

　　但这事是不能宣诸于口的，宝钗不料探春竟也知道了，而且，本也不希望她知道。

　　“我也是看了信物才明白的。”探春的口气依然颇为冷淡，“那时我过得十分艰难，却有人从外面托了一笔银子进来。外人的东西我本不敢收，但其中却有宝二哥哥曾答应带给我的小东西。我本以为宝二哥哥失去过往记忆，这事情是不用提了。见了那些东西方才明白原委。”

　　宝钗大为尴尬。

　　探春这话虽不曾说绝，其中却有这个味道：我已经知道你那个宝玉是假的了，真的现在并不在牢里，也不是你的丈夫。换言之，你我二人已经并没有亲缘关系，我今日帮你们一把——搞不好这忙还是宝玉帮的呢——以后不要再借着亲戚相助的借口来找我。

　　她也是一个聪明人，探春把话说到这份上，就自然不好再说别的了，只好沉默。

　　她也知道，探春其实这是在和贾家划清界限呢。

　　赵姨娘不说她，贾环也是一个不可靠的。虽说是要被放出来，也没有什么不能为官的惩戒，但想必探春是靠不上他，也不敢靠他的。顶多就是给些银子便罢，只怕还要暗中给呢。

　　日后，就各过各的。探春便是以往没有这样决绝，现在也有了这分决绝。

　　不多时，甄宝玉也出来了，一脸憔悴。

　　宝钗并不正眼看他，她知道，甄宝玉在金陵的时候就曾经试图逃脱，想来是知道贾家的回天乏术了吧？只是不曾逃成而已。

　　这一件事情，使得宝钗对夫妻情义也是心灰意冷起来，把所有的期待，都放在了怀中的小生命身上。

　　宝钗这边和甄宝玉两个重新开始了新日子不提。

　　当天夜里，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王夫人自尽了。

　　也许是知道自己不可能被赦免吧，也知道自己最好的下场也就是成为别人的奴婢，也许是确认要被流放的贾政写下的休书的影响，又或者是察觉到了儿子的为难，不想成为他的拖累……

　　还有可能，是虽然不曾虐待，却与以往生活天差地远的监牢生活以及和邢夫人、昔日的奴仆心腹等人日夜不休的争吵拖垮了她。

　　这个一向都算是好面子的夫人，不能经受这么多的打击了。

　　总而言之，一个死人不可能说出自己是为什么自尽的了。也许是因为原因太过难言吧，王夫人并不曾留下一丁点儿的遗言等物，好说明自己自尽的缘由。

　　消息传到黛玉耳朵里面的时候，黛玉也是久久无言。在这个行为的背后，因为对未来感觉到绝望而不想再给宝玉添麻烦的想法占了多大的比重呢？

　　黛玉不知道。

　　这个前舅母做了许多的恶事，但唯有对宝玉的疼爱和关心不是假的。虽然对“接下来要怎么做”这一点感到很茫然，宝玉只怕也不想接受这样的结局吧。

　　不过，黛玉没有看见宝玉到她这边来长吁短叹甚至是哭泣。也许是宝玉知道，这世界上最不需要为王夫人的死感到悲伤的人，在活着的人中间，或者就是黛玉了。

　　宝玉再次到黛玉这里来造访的时候，是来道别的。贾府的事情几乎已经是尘埃落定。邢夫人等虽都罚没为奴，也有几个判了来年处决的，但他都不打算再管了。

　　他管的最后一件事情，是王仁想要卖掉巧姐，卖到青楼，宝玉先把巧姐赎了出来，又见当初到过贾家的刘姥姥也知道了凤姐死的事情，试图要赎巧姐的样子，便把巧姐最终托付给了刘姥姥。

　　如果光凭刘姥姥的力量，只怕是暂时赎不回巧姐的，要让她受一阵子青楼之苦，幸而宝玉使力，却是使得巧姐不过丢了大家小姐的身份罢了。

　　这或者也没有什么不好。

　　宝玉带上了贾菁，要跟着流放的父亲离开，好一路打点。他也弄了一些南下的货物，做个掩饰。

　　这一去，难说何时再回。

　　但对宝玉来说，这却是最后应尽的为人子的责任，必须如此。而且对他来说，贾兰至少也还有几分良心，还记得那些姐妹，他原本想做的事情，算是有了一个可以托付之人，自然也就不必滞留了。

　　另一个来道别的是燕霜夜。

　　他在消失了一阵子以后忽然来访，黛玉诧异的发现，他庞大的生机已经消失不见。剩下的生机，不过和常人无异罢了。

　　燕霜夜虽说来往不多，但黛玉敬他是个奇人，对他数次无礼之事也并不多加计较。听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一生都留在朝廷的幕后，也唯有仍在心中起敬意罢了。

　　他的生机也是因此消失。

　　想要改变千百年的秩序，使之向前一步，便注定他无法功成身退了。尽管周边诸国都已经被他设计打压。

　　一个生命悠久的修行者想要一生都留在朝堂，自然是黛玉没见过的其他的修行者们无法容忍的事情。

　　所以他自散生机，只留下了短暂的百年生命来完成他的抱负。

　　他来见黛玉，是将这院子等物完全赠送给了黛玉。在黛玉离开之前，那些下人也还是会为她服务。但是他自己，因为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免要东奔西走了。托付给黛玉保管的东西，自然也要取回。

　　黛玉又在京城留了小半年。

　　曾经煊赫百年的贾家，烟消云散的时间不过是一年足以。

　　一旦处置的命令下达，短短的半年时间，就足已经让黛玉怀疑，原本的那个赫赫之家，是否曾经存在了。贾赦等人依然还在等待被处决的时刻到来，但已经没有人再为他们奔走。

　　倒是一个薛蟠，薛姨妈算是想尽了心机，却也是无可奈何，反而自己病重潦倒。

　　为了避开薛蟠之事，甄宝玉带着宝钗返回了金陵，那里的祖地好歹还是剩下一些，好供他们过日子。宝钗出嫁从夫，也只得留了不死心的薛姨妈在京城。

　　后来黛玉偶尔见过薛姨妈，老得真是和之前不能比了，家财早已经散尽，落魄得还不如当初大观园的三等婆子。

　　邢夫人等人便是活着也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