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着的火和飘着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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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着的火和飘着的灰- 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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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中有许多细小碎片往往能够走进个人记忆的永恒之中。正是这些细碎的事物,让我们心存感恩,渴望着一日如数归还。正所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除非已经彻底因物质麻木或者异化,不再具有人的激情,甚至丧失为人的资格。也许,你感受到了“鞋”的意义,你的人生观已是这样认为:人,这生命个体往往是承受的,承受痛苦或者快乐,正如鞋一样,命运就是一种承受和容纳,从而才能到达远方。

  你活着就永远会记得这么一个生活场景:那时倔强好胜的你,甚至在小孩子中间建立起一种不可置疑的武威时,而你的身体——更贴切地说是肉体——也像一双鞋的命运一样,开始承受种种坎坷,一场大病将你击倒在床上,十岁的你患了疑难性慢性肾炎。命运开始进入转折期,你将一生面对这病孱羸弱之躯。而正是这种特殊经历,你才得以表现出人的坚韧性,发现人身上存在一种击不倒、打不垮的东西。这是你心灵的第一次成长。

  一天,父亲到浙江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来看你,带着无法克服的疲倦,走到你面前。对着他的孩子,他总觉得这万万不该发生的事发生在了自己孩子身上。但是,他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你是他儿子,父子是天然的关系,就必须与你站在一起,一起去克服这可怕的病魔。

  你卧在床上,眼看着他沉重的脚向你移近,一步,一步,熟悉的脚步声,比以往更加沉重,你能够体会到它们承受多少压力。

  正好十岁的你,闹着,哭个不停。在那个年纪,泪水还是值得原谅的,你充分利用了这个可以原谅的年龄。泪水多得湿了被褥,哭着说要回家,要回到属于你的家。家,你的家虽然不那么圆满:贫穷、困顿、矛盾、为生计而父母关系不谐。小小的你不停地想着其他家庭简简单单的幸福。虽然那时父亲脾气暴躁,严厉得像暴君,动辄就将你天真的想法一一喝止。不过,一旦进入了时刻面临着死亡阴影的医院,家已经充满了温情,而且他也被你幻化为称职的父亲。在重病中,你能够坚持下来,更多的是对家有着无限的憧憬,更重要的是你发现了父亲身上流动着某种让你感动不已的情感。

  站在你面前的父亲,看着你,就那么看着,像所有父亲对自己的孩子那样看着:就像看着自己一样。做父亲的都会相信这小东西是从自己生命里走出来的。他们更多地会想到看着他就会看到自己,看到希望。而你呢?你只知道哭。

  “哭什么,哭有什么用——你哭吧,想让自己哭死,就这样一直哭下吧!” 他终于对你开口说话了。

  你看着他,以往对他总是又惧又怕,总是不敢在他面前轻易地落泪。在患病之前,即使在外面受尽委屈都不敢在他面前轻易抛泪,以取得他的帮助。而现在你奄奄一息,落泪有充分的理由。因为你不想因为治你的病负债累累,不想永远躺在这病床上,不想给贫困的家庭经济雪上添霜。

  父亲看你只知道哭,没有说话,也就无语,只是看着你,深情地看着你。他那双眼已经深深地窈陷下去了,眼珠泛黄混浊,少了灵动。不过,里面荡漾着以前无法发觉的温情,而这种温情在父与子之间,往往会僵持下来成为缄默。

  你知道,那时他才三十岁。在你眼前的他,十五岁时因父亲暴毙而匆匆担负整个家庭,一家四口一姐二弟再加一个病重的母亲的压力都落在这个未成年的人身上。想着这些,便被这些所激励着。

  你们父子在病床前对峙了一会,他就坐在你的病床上,如此逼近。让你更加真切地看清了这个男人。他的确很疲倦,生活的压力从来不讲什么人道,它们一拥而上,压在他的身上。

  他大概厌烦了你的哭声,面色有些愠怒,但更多的是严肃。

  看到父亲那张严肃的脸,你止住了哭声,可是泪水还是不停地流淌着。你甚至怀疑起自己为什么如此容易落泪。你可曾是一个倔强得头可破血可流而泪不流的人,而一入这个医院,见多了死去的人,你便也觉得泪水才是力量。

  坐在面前的他看来是同情你了,用手拭去的眼泪。你感觉到这是一双男人的手,粗糙得像锯子,将你稚嫩的脸都锯疼了。你感觉到了男人的无言而粗糙的情感。

  “你不是说过你是真正的男子汉吗?男子汉就应该表现在这个非常时刻。病再重也不能忘记自己这个称呼。如果你哭,再哭,我就不认你这个没有一丝血气的儿子了,下星期我也不来看望你了,你不知道家里正是农忙,让你哭死病死在这个医院里!对我们来说省事!”

  你不听,还是嚷嚷着要回家,一定要回家。

  “那你起来走啊,有种,是个种,好种儿,走,就跟着老子一起回家!”

  你倔强得要死,血液里继续了这个男人的倔强不屈,支撑着从病床上站起来。你的确顽强地站了起来,可是,再也没有力气走出一步,最后无可奈何地瘫痪在地上。

  他很看不起你,浅浅地说了一句,“很好,你再站起来呀,走,我们回家!”

  瘫痪在地上的你只能看到就是他晃动的双脚,那双沾满泥沙的鞋。那双不堪卒睹的鞋。它们好像有了生命一般,在眼前晃动,晃动着,你能够感觉到它所承受的力。

  “我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一定要跟着你,走着回家。”你说。

  他听了这,就从床沿站起来,“等你能够走,随时跟我回家,”说完就走了,没有回头,只有那双疲倦的鞋子作了迟疑,接着就继续走路。

  你只能从地上挣扎着起来,躺在床上。你只能继续回忆以前并不美好的日子,觉得他始终都不爱你的,但是你怀疑那么这个高大的男人究竟爱什么?为什么在他抚你的脸的时候,他自己的眼睛都湿了一片?你感到困惑,他为什么不敢回头,再回头看你一眼?哪怕一眼!你在床上总是辗转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恨这种病态,这种疾病不仅仅是生理上的,而且是心理上的。你现在依然相信这场病给你心灵上深处蒙上了一层始终无法抹去的阴影,但是你绝不会认为自己是病态的。因为你从不相信命运,从不向任何东西屈服。你从那时就开始想着自己的未来,在病床上的你几乎把一切问题都想通了,或者看破了。

  你过早把世事浮华看穿的同时,也开始深信他对你父子情深。也正是这种亲情使你不得不寄希以后的日子会明朗起来。这时,你重新相信了自己,相信能够和这个男人一起回家,回到那个贫困的家。

  后来,你开始向往窗外的生活,伸直上身向窗外望那片蓝天,想象着和他一起来访的鞋子,心里洋溢起一阵辛酸同时泛起了暖和的感觉——你开始懂事了,开始了解父爱就这双鞋,走进你的血液里一样,你能够感受到那一份凝重,那份它所能承受的压力。

  再后来,你看着隔壁病房里的白血病患者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走向死亡,就变得越来越麻木,或者说越来越坚强。你并不是无动于衷,只觉一切的恐惧都变得无足轻重。因为你已经生活在这片恐惧中,再也无法用恐惧来减轻恐惧对心灵所进行的摧残。于是,就对死采取了一种更直面的态度,这样你头脑中不再有“恐惧”的这个词。

  时间过去了两个月,你已经能从床上下来,与其他病人一起嬉戏,同时更加想家了。

  一天,疲倦到极点的父亲走来,透了口气对你说,“可以出院了,可以跟我走着回家了!”

  你欣喜异常,兴奋得想跑起来。

  那天,在你记忆里太近了,像能触摸到般,真实、贴切、感动、热泪盈眶。天上飘着雨丝,已经好几天没有放睛了,路上一片泥泞。你在杭州的大街上走了几步,便再也走不动了,原以为自己很倔强,可是身体根本不听你使唤,你只能坐在街道边,看着父亲走在前面。而他一直没有回头。你又觉得他有意抛弃你。

  “爸爸,我不能走了,你不能丢下我!” 你惊慌的叫道。

  他一声未吭,只是默默地回头,看着你,仿佛从来不相信他的儿子羸弱到这个地步似的。你为了说明自己不能走的事实,把自己的小腿袒露了出来,它浮肿得走了形。

  他一定看到了,却没有表情,只是蹲了下来,示意背你走。

  你伏在他的背上,很安全,只听见他的脚声。那种沉重的声音到今天你也无法忘记,深深地烙进你生命中的血液里了。

  雨不停地下着,飘进你的袖口,你感觉到有些荒凉,生命对你来说太早地意识到死亡的恐惧与生存者的艰辛,正如你身下这个男人过早的面临生活的压力。但是,同时更让你深刻地明白应该珍惜生命。你的脸感觉到了他的汗湿了,便在他背上无声地哭泣着,泪水与他的汗水还有天空没有边际的雨丝羼在了一起。

  他一定感觉到了,你想。但是他还是一语未发。沉默如山。

  他把你从医院背进轮船码头,然后又从另一个轮船码头背到那个贫穷的家——你朝思暮想的家。

  他把你背回家,匆匆把那双皮鞋脱了下来,换上一双更加破旧的鞋跑到外面去干活。贫穷的生活对他来说,也不能过分地表达感情。

  那天晚上他提了副猪腰,说了句吃啥补啥的,这东西对人的肾有点帮助。接着他就炒了起来。你真的感动了。他觉得自己并不仅仅属于个人,很大一部分是属于他们(还有你的母亲)。

  于是,你想到你必须承担父亲鞋子的命运,继续把父亲的路走下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而今他日渐衰朽。正如“多年父子成兄弟”一样,我们之间的情感已经不再是父子,而是更多的是共同度过,是他把我一步步背到现在。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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