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三部曲(雾雨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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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三部曲(雾雨电)-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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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我心里这样寂寞,你还要提起文章?〃吴仁民十分激动地说。〃志元,告诉我,我真像他们批评的那样,没有希望吗?……啊,不要提他们。我在什么地方去找她呢?……志元,你告诉我。〃

    高志元还没有开口,他的手臂就忽然被吴仁民抓住了。吴仁民狂热地说:〃不要向我说什么严肃的话,什么道德的理论。

    我不要听。我是个无道德的人……我所说的她,就是玉雯。我不是向你说过玉雯的事情吗?……是的,是玉雯,〃说到这里他就闭了口不再作声了。只是那只手还在高志元的手臂上面战抖。

    高志元望着吴仁民,心里非常痛苦。他说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同情这个朋友。但是他忍不住问自己道:〃难道仁民就这样被热情摧残下去吗?难道这个人就这样完了吗?〃他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默默地跟了吴仁民走着。他的肚皮忽然隐隐地痛起来。

    〃自杀,〃好像有一个人在他的耳边大声叫道。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似乎一切的希望都没有了。肚痛是他的一个致命伤。这证明他的身体已经残废,不能够经历艰苦的、巨大的斗争了。他呻吟似地说:〃我的肚皮又痛了,天气就要变了。恐怕不久就会下雨。我们快些走吧。〃

    〃你的肚皮痛跟天气有什么关系?〃吴仁民大声问。

    〃我年轻时候不知道保养身体。有一次患重病几乎死去。后来病好,近两三年来就得了这个毛病,只要天气一变,我的肚皮就会痛。只要天气一变,不管是由冷变热,由热变冷,我的肚皮一定先痛起来。有时候痛得很久,要买八卦丹来吃才可以暂时止痛。〃

    〃哈哈,你真是一个活的气象表了。〃吴仁民大声笑道,过后又改变了声调问:〃你没有找医生看过吗?〃

    〃看是看过的,〃高志元苦恼地说。〃医生说这种病是没法医治的。有一次痛得太厉害了,找一个医生打了几针,马上就止痛。但是不到多久病又发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在痛得厉害的时候吃八卦丹。幸好八卦丹的价钱还不贵。〃

    〃八卦丹,那是热性的药,吃多了将来会把你活活地烧死,〃吴仁民说。

    〃那么你为什么要吃酒呢?你就不怕烧死吗?〃高志元把眉头一皱现出苦恼的样子说。〃横竖我们是要死的。如果不能够毁掉罪恶,那么就索性毁掉自己也好。〃

    〃不错,毁掉自己,那是最痛快的事,〃吴仁民热情地说。

    〃把生命作孤注一掷,在一刹那间,没有自己,也没有世界,没有爱,也没有恨——那个境地,真值得羡慕。〃他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望天,望了半晌,好像在领略那种境地的美丽。忽然他埋下头改变了语调说:〃但是零碎的死,慢性的自杀,那太难堪了。〃

    〃我们在什么地方去找机会呢?我已经找了这许多年了。〃

    高志元绝望地说。〃这许多年是完全白费掉的。我所感到的只是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现在说文字宣传连几部全集也没有印出来。别人说我没有做事能力,我承认。但是那些有能力的人呢,他们又不肯做。〃

    〃不要谈这些事了,我们还是谈女人吧,〃吴仁民狂热地说。

    〃女人,为什么要谈女人?有了女人,只会妨害自己的工作。我说女人是私有财产制度的最热心的拥护者。〃

    〃收拾起你那些腐败的道学理论吧。你是一个新道学家。〃

    〃我诅咒一切的道学家。〃吴仁民烦躁地叫起来。〃你以为人只是一架机器吗?〃

    吴仁民还要说话,但这时候已经到了他们的住处。高志元走在前面,先去开了门。楼下没有灯光,显然是二房东还没有回来。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登上楼梯,打开二楼的房门进去了。

    〃这种生活简直是堕落。〃高志元扭燃了电灯,就往自己的床上一躺,发出这一声诅咒。

    他看见吴仁民不作声,便又烦躁地说:〃这样过下去还不如自杀。〃

    〃堕落?这算什么堕落呢?〃吴仁民嘲笑地说。〃自杀,那只是白白送掉你的性命。只有懦夫才会想到自杀。〃

    〃活着又有什么用呢?你看连文字宣传的工作也做不好。〃

    高志元生气地说。

    〃文字宣传,〃吴仁民接连冷笑了几声说,〃你的头脑真简单,你永远只想到文字宣传。其实那只是知识阶级的精神手淫而已。老实说,即使你把书本堆满在全世界,那也只有喂蠹鱼吃。〃

    〃你不晓得,你不懂,那些书就是我的爱人。我对它们的爱是不能用语言表示出来的。我想,假若有一天由我的手印出来千千万万本的书,流传出去,流传在全中国,全世界,许多人都热心读它们,被它们感动,那是多美丽的事。〃高志元起劲地说。

    〃你把书当作爱人,就跟陈真把真理当作爱人是一样地可笑。原来你也是一个斯多噶派。〃吴仁民嘲笑道。〃我问你,你晚上可以抱着书本睡觉吗?你真是蠹鱼。〃他接着狂笑起来。

    高志元气得说不出话,他把身子翻向里面去,望着白色墙壁生气。渐渐地他的眼睛模糊了,眼皮沉重地垂了下来。

    吴仁民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面拿了一支笔在白纸上乱画,写的尽是:〃革命〃,〃玉雯〃,〃瑶珠〃,〃李剑虹〃,〃李佩珠〃,〃张小川〃这些字。同时他燃了纸烟在狂抽。最后他终于扭熄了电灯躺在床上睡了。

    夜很静。窗户都关上了。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人的鼾声和蚊虫的叫声。屋子里很闷热。过了好久,吴仁民忽然推开了那幅盖着半边身子的薄被大声叫起来。

    〃什么事?仁民什么事?〃高志元被这叫声惊醒了,吃惊地问道。

    吴仁民坐在床上,用手揩着额上的汗珠,半晌不说一句话。他的心好像要跳出口腔来了。许多可怕的影子还在他的眼前晃动。他觉得他从另一个世界里回来了。有什么东西在咬他的脑子,他双手捧着头在呻吟。

    〃仁民,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吴仁民不回答,却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志元,我还活着吗?〃

    〃活着?当然。你活着,我们都活着,所有的人都活着。〃

    高志元粗声回答道。

    〃那么我怎么会梦游地狱呢?〃吴仁民苦恼地问自己。他接着非常激动地说:〃志元,我梦游过地狱了。我看见许多青年给剖腹挖心,给枪毙杀头,给关在监牢里,受刑,受拷问。

    我看见他们也是血肉造成的。他们的父母妻子在叫号,在痛哭。我问别人,他们为什么会到了这个地步。别人回答说,他们犯了自由思想罪。真的,该死的青年。我正要这样说,忽然什么都不见了,我的眼前只有一片血海。我吓得惊叫起来,就这样醒过来了。我发觉我还是住在洋房里面过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我真是一个在安乐窝里谈革命的革命家。志元,我恐怖,我害怕,我害怕那梦里的我。〃

    〃埃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仁民,你还是安静地睡吧。你太兴奋了。以后不要多吃酒。你看我现在也不常吃酒了。〃高志元声音含糊地说了上面的话,又把身子翻向里面去睡了。

    吴仁民走下床去打开窗户,把头伸到窗外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气。他的心还在痛。他的眼睛润湿了。

    弄堂里没有人影,也没有灯光。对面是一所花园。一株一株的树木在灰白光里显露出它们的茂盛的枝叶。草地上小虫悲切地叫着,像是在作垂死的哀鸣。一座洋房耸立在花园中间,像一座坟墓,关着它那永远不让人知道的秘密。再过去便是街市。但那里也没有一点声音,连小贩的叫卖声也没有。一切都死了。爱死了,恨也死了;享乐死了,受苦也死了;压迫死了,革命也死了。灰白色的光像一个大的网,掩盖了一切。只有他还活着,在整个城市里只有他一个人活着,活着来忍受热情的火焰的折磨。

    〃动呀。起来动呀。为什么老是躺着浪费时间?〃他向着躺在他下面的花园、洋房、街市挥手,好像他立在群众的前面,从他的心里发出了这样的叫声。〃动呀。起来动呀。只要一分钟的激烈的活动,就毁掉自己的一生也值得。爆发吧,像火山那样地爆发吧。毁灭世界,毁灭自己,毁灭这种矛盾的生活。〃他又狂乱地挥起手来。

    任何的动作都没有用。并没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动。只有那小虫的叫声忽然停止了。寂寞的网更加张大,似乎连他自己要被它掩盖了。

    〃我不能够死。〃他挣扎地说。这时候他已经被愤怒和绝望的感情紧紧抓住了。他要生,他要历尽一切苦难而生,来完成他的工作。但是现在他站在这个死的房间里,这个死的城市里,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爱,没有恨。他还能够做什么呢?他不是已经向着死的路上走去了吗?

    这时小虫的叫声又突然悲切地响了。这叫声似乎和从前不同。他觉得自己很了解它。这里面荡漾着孤寂的生存的悲哀。这悲哀也正是他的。他现在和那小虫一样,也只能够发出绝望的哀鸣了。

    又过了一些难堪的时候,他抬起头往四面看。他在右边的天空中发现了一片光亮。他惊讶地望着那里。但是他明白了。这个城市并不是死的。它确实活着。这时候,就在这时候,在跳舞场里,乐队正在演奏,富家子弟正搂着漂亮的少女跳舞调笑;在大赌场里,在妓院里,在大旅馆里,在跑狗场里,绅士和名媛们正在一掷万金地纵欲狂欢。同时在工厂里,机器狂怒般地动着,工人们疲倦地站在机器旁边呻吟受苦。是的,一切都没有死,爱没有,恨也没有,享乐没有,受苦也没有,甚至压迫也没有。但是革命呢?革命却死了。

    〃革命死了。〃一个大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叫起来。他不能够忍受。他受伤似地捧着头,他竭力支持着自己的身子,免得他跌倒在地上。因为另一种回忆又来打击他了。几年前当他的玉雯离开他走到那个官僚的怀里去的时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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