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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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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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不是漂亮。苏内河从来都不是漂亮的女子。
  女星从16岁演戏演到30岁,始终保持一种少女的姿态。她们不止有一颗相同位置的痣。她们的气质,都有一种逼取便逝的苍老天真,像被扔在深深海底封在瓶子中的灵魂。这灵魂属于同一个时期和质地,在被封禁的时候就停止了一切生长和成熟。只是在逐渐地死去。她们不会变老。不会衰竭。只会消失。
  只有她会对他说,善生,看。看天空西南面的那团云。于是他就抬起头,看到城市的开阔天际线被夕阳晕染的晚霞,绵延伸展,花团锦簇。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骑着自行车,开始追着那团云,上坡下坡,飞快疾驶,掠过的风把地上落满的樱花花瓣成片地惊动起来打转。一直追着云团骑到月湖边上。
  年少青春活力充沛,从来不知道时日长久。两个人做作业,或者各自在房间里默默看书,在学校里都是寡言的孩子,对彼此聊天却滔滔不绝。只是彼此厮守在一起。他渐渐觉得倦了,自己也不知道何时爬上床,兀自睡了过去。半夜醒来,发现她还没有走,睡在他的身边,背对着他。一头黑发湿漉漉蒸腾出热气,脸埋在枕头里面,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窗外照射进来的洁白月光,笼罩着一对不知时日久长的少年。
  然后她也醒了。坐起来梳理头发,把黑亮的发丝细细地编起辫子。凌晨四点半。她得回家。她干干净净的发辫搭在腰背上,仿佛来时一样。他睡眼惺忪在暗中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过于明亮,浸润在水光之中,仿佛那里随时就会有眼泪滴垂下来。他内心惘然,忍不住摊开手心伸向她的眼睛。
  她已经站起身来,说,善生。我要走了。背好书包,打开房间的门。
  他送她到小花园的围墙下。那是23年前的春日凌晨。故乡花园里茶花正在绽放。鲜红繁复的花瓣,一层一层铺垫。这样扎扎实实地开着,沉浸在露水中轻轻呼吸。她折下一朵,用嘴巴咬住花枝,把书包挂在胸前,灵活地攀上围墙。骑在墙头上,呼出一口气,脸颊因为用力而变红。站在下面一脸紧张的他,困意已消。站在清凉晨风中,看到天边渐渐绚烂起来的朝霞。
  让我们去小河边看日出。善生。她说。她再次试图诱惑他。他摇头,你该回家睡觉。你太贪玩。她咯咯地笑起来,仿佛早就预期到这个答案,只是把那朵茶花随手插入发辫里,翻身下墙,转眼便不见。只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善生,再见。再见,善生。她骑着自行车咯哒咯哒的链条声音,很快就消失在发亮的春日天色之中。
  他在梦里见过她的家乡。她对他描述过她来到城市之前生活的地方,一个海边的村庄,名字叫儒雅。
  母亲在分娩之前,在梦中曾见到一条汹涌翻腾的大河。她说。这是外婆从小就对我说过多遍的回忆。母亲看到的河,由高山顶上的雪水和雨水融化而成,平静宽阔,闪烁宝石般璀璨的银亮光芒,跋涉过山峦平原,穿越村庄,漫过家里的门槛,当堂穿行而过。河面上绽放出一朵一朵的莲花,像粉红色的灯笼,漂浮着远行。大河就如蛇般缓慢滑行,出了后门,蜿蜒离去。诡异的梦魇在阳光剧烈的酷暑午后发生,母亲醒来之后满头大汗。她跟的是母亲的姓。她在那一年的7月出生。
  她对他描述过这个东海边的村庄。并不遥远,只离城市100多公里。它依旧存在。春天的山坡开满紫色的木兰和洁白梨花。山上有茂盛的枇杷树,柑橘,满山的杜鹃,海棠和野兰花。夏天有浓香扑鼻的栀子,茉莉,一大池塘的红色荷花。蜻蜓多得会飞进家里的庭院,停栖在晒衣架上休息。
  孩子们从小就一起结伴去海边摸螺蛳,捉螃蟹,捞鱼,晒海苔和紫菜。去山上采果实,打鸟以及捕捉昆虫。他们站在岸边对着停靠过来的渔船和货船欢呼,它们带来外界的消息和物品。带来包装精美的上海饼干,电影海报,报纸,邮件,和书籍。有时船夫会允许他们爬上船舱。
  他们习惯了一起走几十里的山路,翻越山岭去另一个村庄交换食物,走累了就在竹林里休息,用竹筒舀清凉的山泉畅饮。所有的生活都敞开在天地大海之间,存在的方式自然而然,就如同这个村庄已经存在了上百年一样。
  儒雅居民的祖先是一位战胜的将军,因为他的勇气和战绩,被准许老了之后带着他的后代来到此地繁衍。古老的祠堂现在还供奉着他身着全副盔甲的塑像,香火不断。历代家谱也在那里。儒雅的孩子是他的后代。她说。我们并不畏惧天地之间的变化无常。我们是海边长大的孩子。是将军和大海的后代。
  因为可以停泊船只,儒雅成为远近闻名的商业繁盛之地,临近村落的人都会聚集过来交换食物和货品。每个月初一,十五的集市,是非常热闹的。她说。集市是盛大的宴席,充满人间烟火的喜乐和熙攘。鹅卵石铺成的主干街道,挤满人群和摊贩。蔬菜,肉类,水果,海鲜,各类腌制品,熏品,干果,各种金银器,瓷器,布匹,家制的甜品,酒,糯米粉点心,手工纺织的布匹……全都摆上街。孩子们带着狗,一路穿行木房子林立的幽暗巷道,奔向人山人海阳光明亮的大集市。
  除了集市,儒雅另一个如同天堂的记忆,是每年夏天的台风。大雨滂沱,下足三天三夜,她说。如果正逢海洋潮水上涨,奔腾海水会漫过沙滩和堤岸,垮过木头房子的门坎,覆盖地板,穿越墙壁,直扑向村庄的主干街道。鹅卵石街道,全部被带着白色泡沫的咸味的海水淹没,漂浮着从房间里冲出来的食物,物品,狗和鸭鹅在水面上游泳。整条街道成为海水汇集的河流,孩子们兴奋地冲到室外,淋着倾盆大雨,在缓缓涌动的潮水之中,大叫,嬉笑,玩耍,奔跑……天地阴暗,闪电和轰雷交向辉映。村庄幽暗曲折的石头巷道和窄窄的台阶,一次一次被雨水覆盖。
  大棵的樟树,梧桐树,柳树被劈倒吹断,长满绿叶的树枝随潮水漂浮,散发出辛辣的清香。晚上睡觉,床要被放在高高搭起的桌子上。没有电。只能点蜡烛。整个房间都在水波之中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冲散而去。这样的台风天气,持续到雨过天晴。然后潮水就会迅疾地消退。街道和台阶又浮现出现。烈日白光预示酷暑盛夏真正拉开序幕。
  她对着目瞪口呆的他,讲述完毕,然后俯身撩起裙子,给他看她腿上的伤疤。卷起衬衣的袖子,手臂和肩膀上也有。那是在潮水大雨中玩耍被木头或石块撞伤之后留下的痕迹。一些零星分布的红色小伤疤。在左边肋骨的下侧,有一条长约5厘米的缝线疤痕,色泽倒是淡了,但依旧触目惊心。她说,被一块木板上的铁钉划开的,缝针之后打了一星期的吊针才好。这样的伤疤清算,让他平淡无奇的巷子中的童年,实在是相形见拙。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之心,轻描淡写地推开她,说,好了,我要去做功课了。于是结束这根本就不能对等的聊天。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她在暗中对他的轻声呼唤。她靠近他,明确地识别他。他是一个沉默孤僻的少年,只关注考试总分在整个年级里的排名。而她探究广泛的事物,百无禁忌。9月天体星座会发生如何的改变,候鸟如何飞越它们的漫长旅行。恐龙可以分为蜥臀目和鸟臀目,有571种种类,在中生代末全部灭绝……他们的目标和方向完全不同,如同两条来自同一条源头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
  她需要可以用来彼此印证的分享者。也许她识别他并不自知的向往。她诱惑他。印证胜过结局。她不负责任的态度,在一开始就带着浪迹天涯的叛道者特性:带着无法被理性处置的痛苦进入任何一种可能性。纵身扑入。直到这种可能性成为她虚空的提前设定。所以她制造不同时段不同类型的牺牲品。她不为这分享设定权利,也无解释说明。
  他们去树林收集萤火虫并且彻夜没有归队。老师和同学全部出动,寻找他们。这样的事情,在这所重点中学里几乎史无前例。桀骜不驯,个人主义,自我中心,脱离组织集体,没有秩序和服从……他们使身边的人遭受恐慌和愤怒的折磨。次日被找到的时候,老师被气得嘴唇发白,当即呵斥内河,要给她处分。
  他被有共识地忽略了。她甘心情愿接受惩罚。她捕获了他,强行侵入他的世界,不容置疑。只听到吱呀一声,门缝开启,光线瞬间照亮所有被隐藏起来的蠢蠢欲动。他从未预期到引领的力量如此强盛。她捕获了他的心灵,带他跌跌撞撞,疼痛难忍地进入她所知觉的世界。
  他只知道他将依旧并且始终地需要她。她是截然不同的介质,出现在他的对面,让他看到从自己身上延伸出来的另一个自我。虽然他总是犹豫不定,并不确信这另一个自我是否被内心需要。那个在深夜悄然起身,忍受着剧痛心跳,扑入大海和黑暗树林的出逃者,和穿着白衬衣在全校师生面前担任升旗手缓缓拉起旗帜的优等生,哪一个是他更心安理得的真实灵魂。他的荣誉和羞耻,他的典范和错误,纠结在一起,年少单纯的他,不能够分辨。
  这使他在很多年后,即使在成功的表相之上,也始终围绕着一股怀才不遇的惘然气质。仿佛他的生命一直在两个背向而行的矛盾界面之间犹豫不定,并未找到正确和安稳。
  他们并没有对即将开始的路途做周密的计划。他带了一本西藏的自助旅行书,其中有20页讲解墨脱,但内容空洞含糊,实际可遵循的资讯不多。她在小书店里找了一本旅行者撰写的书,复印下来其中一张地图。是墨脱的路线图。她用红色粗线划出徒步的路线,绿色细线划出雅鲁藏布江,然后用手指轻轻掠过那些地名。
  拉萨,八一镇,派乡,多雄拉,拉格,汗密,背崩,雅让,墨脱,108K,80K,波密。从波密回到拉萨。总共行程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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